车子像没有目标的鱼,待游茉回过神,已经快开到东海岸了。
这一带是填海新区,海岸线逶迤绵延,游茉把车窗降下,很快闻到了淡淡海水味道。
椰树高耸,路灯如星,夜风潮湿,海浪拍打防浪块的声响不远不近。
她索性驶上观海大堤,把车停一边,下车走走。
去哪儿都可以,别那么早回家就行。
一路有不少人在散步纳凉,也有人在护堤旁摆上露营桌椅,吹着海风聊天吃东西。
移动摊贩这段时间又多起来了,一人占一块“山头”,每走十来步就有一摊。
路虎车尾箱改造成小小咖啡店,五菱小卡卖起盒子蛋糕,粉白相间的雪糕车“滴滴答答”唱着歌。
手打渣男柠茶、夏日消暑冰粉、香辣柠檬鸡脚……各类网红小吃应有尽有。
这些都是这两年才冒出来的玩意儿,小红书和抖音上多得是《裸辞后摆摊月入五位数》之类的内容。
和疫情也有关系,这两年太多人被辞退或被欠薪,在城市各个角落里摆摊的年轻人成倍数增长。
游茉走得不快,没怎么留意沿路小摊,而是把目光投向黑黢黢的海面。
对面小岛高处有灯塔,一束白光转啊转,比夜空的月亮亮得多。
但它不会动,一辈子都只能在那儿站着。
走了不知多久,脚都有些泛酸。
游茉正想坐到平台上歇一会儿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人唤:“茉姐。”
她回头,看清对方,有些惊讶:“于励?你怎么……”
叫“于励”的小伙子今年26岁,三年前进了她的公司,一直工作至今,是她公司目前仅剩的四位员工之一。
几个小时前游茉还在公司同他开会谈周末带团的注意事项,而此刻,他却站在一辆移动小吃车后,手里拿着把耙子,正在把铁锅上的面糊推薄推圆。
摊位前有别的客人,于励没有立刻回答游茉的疑问,透明口罩后的嘴角微微提起,冲着她笑了笑:“你吃晚饭了吗?我请你吃个饼?”
游茉把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往耳后掖:“我吃过啦。”
“那你等等,我给这两位客人做完饼再跟你聊。”
“行,你忙你的。”
于励摊饼的时候游茉就在原地站着,她第一次见到他的这一面,感觉新奇。
于励平日工作就挺认真的,但这会儿摊煎饼果子的状态好像更认真了,不茍言笑,动作利落,三五下就完成一份内馅扎实的煎饼。
铲刀将其一分为二,他装好袋,递给两位客人。
两位年轻女生醉翁之意不在“饼”,举着手机问:“小哥哥,能不能加一下你的微信啊?”
于励把收款码吊牌转了个面,上方也有个微信二维码:“这个就是了,基本上只要天气好就会出摊,但不一定是在东海岸,具体地点会在朋友圈发通知,免得大家跑空。”
女生们扫了码,又举着饼在摊位前拍了许多张照片,才嘻嘻哈哈地离开。
游茉走上前,低头打量摊子上的配料,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啊于励,公司这两年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一直没办法给你们加薪,害你下了班还得出来摆摊……”
于励一愣,很快咧开嘴笑出声:“你误会了,这是我妈的摊子,她前段时间身体不好,又放不下摊子,我就替她来摆摊。”
他指了指刚才的二维码:“这也是我妈的微信号,不是我的。”
游茉想到于励许久之前偶然提过一次,他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心中了然。
她问:“那阿姨现在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你在公司也没提起过,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就是老毛病,有腰患,最近已经好很多了,谢谢关心。”于励拿抹布擦了擦不锈钢台面,“你一个人来散步吗?”
“对,今晚吃太饱了,过来散散步消食。”
“哦,那可惜了,还想让你试试我的手艺。”
游茉笑笑:“下次吧,下次如果还遇到你出摊,再请我吃。”
于励盯着她脸颊上的浅浅梨涡看了两秒,点头道:“行,会有机会的。”
又有客人过来,还是青春靓丽的小女生。
游茉默默地往旁边走了两步,把位置让给她们:“那、那你先忙,明天公司见。”
“好。”于励左右看一眼,“你的车停在哪?”
游茉指着远方:“在那边。”
于励舀了勺面糊倒在铁锅上,语气稀松平常:“那你回去的时候路上小心。”
游茉微怔,道了声“好的”。
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
林健翔正躺在沙发上看小视频,见她回来,提醒一句:“妈让阿姨给你煮了中药,在厨房里,你自己倒。”
游茉扶着鞋柜换拖鞋:“知道,妈跟我说了。”
“喝完你就洗洗吧。”林健翔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洗快点哦,我十点约了老金他们谈事。”
游茉皱眉:“你待会还要出门?”
林健翔:“对啊,老金准备在万象城那边搞家夜店,找我们几人谈谈有没有兴趣一起投。”
游茉往厨房走:“既然你有事忙,今晚就算了吧?”
林健翔慢悠悠说:“那不行,今天是你排卵日是吧?”
脚步一顿,游茉回头:“妈跟你说的?”
林健翔的目光终于从手机挪到妻子脸上:“说什么?”
游茉攥了攥拳,指甲嵌进掌心肉:“我的排卵日,是你听你妈说的?”
“哦,不是啦,我自己按你姨妈期算的。”
游茉咬了一下嘴唇,没吭声,转身进了厨房。
林家父母是白手起家,经营着一家红木家具厂,在水山市这种遍地实业的地方,也能叫得出名号,家境中等偏上,谈不上富得漏油,但家底吃个三四代人没问题。
林健翔是林家独子,和她是高中同学,一个年级第一,一个常年吊车尾,偏偏两人走到了一起。
但大学时两人因异地恋分了手,直到多年后的一场高中同学会,让他们重遇,破镜重圆。
一开始公婆对她的家庭条件是不大满意的。
她是远近驰名的「亚勇果汁冰」的大千金,可父母离婚分家,「金花芒果冰」生意口碑再好也只不过是家小店,林家觉得她分不到「亚勇」的一杯羹。
但最后在林健翔的坚持下,游茉还是嫁进了林家。
亲戚长辈中总有些听着不怎么舒服的“祝福”,说她当上“阿奶方言,指“少奶奶””未来要享福喽,祝她早日添丁,多子多福。
像去年朋友因亏损退伙,她也被对方阴阳怪气了一句,说她不差钱不缺后路,再不济回家生孩子当少奶奶就行了。
低头看着碗里黑压压的中药,游茉仿佛又看到那片海。
而她就是那座小岛灯塔,拼尽全力发光,却动弹不得,永远成不了月亮。
林健翔走进厨房,从身后揽住游茉,鼻尖在她白皙脖肉上蹭了蹭:“发什么呆?嗯?你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把经期调准了,我们争取速战速决嘛。”
游茉之前经期混乱,常常好几个月都不见姨妈,备孕开始去做了检查,确诊多囊卵巢综合症,林健翔倒是一切正常。
过去几个月她常常跑医院,吃药,打促排,还有一次又一次的监测卵泡,终于卵泡养得又圆又大,经期也恢复正常。
她自己都有些预感,感觉这两个月就能怀上了。
可……
“我就是觉得,这样生孩子好累。”游茉声音很低,憋住呼吸,开始喝苦涩黏稠的药液。
“我们这还算好的吧?多的是得去做试管的夫妻呢,抽血、取卵,那些更辛苦。”林健翔语气讨好,松开妻子,打开橱柜拿下装冰糖的乐扣盒,“忍一忍,反正你只管生,生下来有我爸妈他们养。有了孩子,至少两三年内他们不会再催的,我们能耳根清净一段时间。”
他取了三颗冰糖,塞到游茉手心,笑得没脸没皮:“而且你懂的,有了个孙子,我们也能比较容易拿到‘赞助’嘛。”
咽下喉的药真的好苦,游茉觉得整颗心脏都被浸在苦水中,时沉时浮,奄奄一息。
但最后,她还是嚼碎了丈夫给的冰糖。
洗澡前,游茉取了条排卵试纸。
虽说晨尿更准确,但其实晚上也可以测,多囊群里很多和她同样情况的姑娘,有的甚至会在排卵日每隔几小时测一次,直到第二条线深如血。
此时,她手中那根试纸就是如此。
洗完澡,她披着睡袍走出浴室。
主卧关了灯,但墙上的投影很亮。
身材丰腴的女优坐在温泉中,旁边围着几个脸上打码的男优,像一群无脸怪包围住猎物。
双人床上,未着寸缕的男人已有了明显反应。
他看过来,眼睛被墙上光影映得浑浊不清:“快来,这片老金他们都说绝了。”
而游茉看向床柜上的润滑液,双脚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