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莹觉得她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忘记火车上的这一夜,更发誓此生绝不会再买第二次夜间列车票。什么睡一觉就到家了就是骗人的,能在火车上睡得香的都是牛人,反正她做不到。
谁能想到,花贵价买的软卧铺位形同虚设,她竟然和晏宇两人在车厢连接处生生站到了天亮。
钟莹一开始站得笔直,一个小时后下半身依然笔直,却把脑袋歪在了晏宇肩膀上。子夜以后,她整个人都被他揽在怀里,裹进大衣,趴在他胸口神智不清喃喃呓语。
那时候,轮缘碾过铁轨,发出咣当咣当无休止的声音,从各种缝隙里漏进来的冷风敌不过倦意,只能使人保持间歇性清醒。车外一片漆黑,车内灯光昏黄,玻璃上映出两个茫然相拥的年轻身影。
“像不像门第悬殊的男女相约私奔,漏夜出逃,火车奔驰在漫漫长夜里,他们不知道旅途的终点是光明还是黑暗,是天堂还是地狱。就像波希的画,充斥着罪恶,绝望,沉沦和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美你知不知道波希是谁?”
“不知道。”
“唉,你始终和艺术有壁”
晏宇低头看着倚在自己脖颈处的少女,半垂不垂的眼皮,神智丧失后开始胡言乱语,她真的已经困顿到极点了。惦记了许久的软玉温香,就这样抱了满怀,可他此时却没什么旖旎心思,只觉得心疼。
“要不要回去睡?”
“不要,让我靠一会儿天快亮了吧?”
小手抓着他腰侧的毛衣,晏宇托了托她下滑的腰腹,靠墙伸长腿,身体倾斜出能让她趴得舒服的角度,手臂箍得更紧。
累死困死都不愿躺回软卧舒舒服服睡觉,趁着夜半无人对小哥哥大行非礼之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撩汉精神?不,她只是被同室的两个狂野鼾男逼得无处可去,被肮脏的车厢墙壁逼得不得不找个干净的支撑点而已。
十点熄灯,在软包内聊天是不现实的,可钟莹对晏宇如何向家人坦承心上有人的过程太感兴趣,便拉着他坐在过道的折叠椅上继续交谈。没多久列车员来赶人,有票进去,没票离开,过道晚上不留人,更不能说话打扰别的乘客休息。
两人只好回去睡觉,大约一个半小时后,钟莹被此起彼伏风格迥异的鼾声逼出了房间。那是戴耳机都阻挡不了的高频,一个像持续启动的马达,一个像永不断电的钻锯,熬到天亮她会死的。
她出来了,晏宇也出来了,两人去找列车员想换个包间。对方说,看看几点了,大家都睡着了,谁愿意跟你换?再说了,你嫌吵别人不嫌?乘客什么怪习惯的都有,你摊上了打呼的没办法。
钟莹一贯的大小姐思维:我加钱。
列车员:你能找到愿意跟你换的就行,我不管。
晏宇决定帮她去找人换,结果推开第一个门被另一种独特风格的鼾声惊吓,推第二个门被扑面而来的异味劝退。
钟莹说算了,你去睡吧,我就站这儿。
熬夜算什么,想当年许大小姐喝酒热舞嗨到天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晏宇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站在外面呢,于是甘之如饴地陪着,为她拿吃拿喝,带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发现隔壁车厢上锁了,只好站在连接处聊天,整整聊了大半夜。
话题从家里人的反应续接,上半夜钟莹思路清晰,问题刁钻,总能直击核心。她对老太太的欣喜,姑姑的好奇和晏辰威胁要向父母告状什么的都一笑而过,不作评价,唯独着重问了表姑的反应。
说实话,表姑对这件事的反应之奇怪,确实出乎晏宇意料。
前日他请姑父帮忙买票换票,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家人,索性跟奶奶明言了。老太太不但不生气还很高兴,直说好事好事,嘱咐他放假回来一定要把钟莹带到家里吃饭。
晏辰气得跳脚,说莹莹答应你了吗你就追去,厚颜无耻!人家才十九岁,你这是诱骗无知少女!
奶奶说,我嫁给你爷爷时才十八,头年结婚就怀上了你大伯,第二年又怀了你二伯,要不是打仗,你爸也不至于成了一根独苗。十九二十的不小了,辰辰有合适的也抓紧谈,我盼着你俩早结婚早生子,家里能热闹起来,咱们晏家啊,人太少了。
老太太忆苦思甜抹起眼泪,晏辰只好忿忿闭嘴。这时候表姑突然说了一句话:“钟莹那小姑娘不是辰辰的女朋友吗?年年听你念叨。你妈也说过,说打小就要好,好了十几年了,常在一块儿吃一块儿玩一块儿睡什么的,这在我们乡下就像定了娃娃亲一样。”
晏宇还没说话,晏辰又跳起来了,“我什么时候和她一块儿睡了,大姑别乱说。跟我要好的不止钟莹,还有舟桥,红军,南平他们,好朋友多着呢,我可没跟她定什么娃娃亲。”
表姑笑,“幼儿园住宿男女不分,床挨床不就跟一块儿睡一样嘛。我们家小娟就不行,老实胆小,头回来北城上学,老师让她跟小男孩拉个手她都不敢,吓得回来哭呢。这孩子太本份,不像城里姑娘,放得开。”
后来姑姑到了,表姑就不再说什么,可晏宇依然察觉到她言语中的怪异感。
钟莹听完就乐了:“你都听出怪异了,想必也不用我提醒了吧?”
“提醒什么?”
“提醒你别中招啊,以后碰上你表妹在家的时候,可千万要留心你表姑给你送的吃喝。”
晏宇凝眉想了一会儿,愕然:“难道谁还会给我下毒?”
“毒不至于,把你毒死了,还有什么戏可唱?”她顿了顿,又道:“也不尽然,你家可有两个适龄小伙子呢,一路不通再走一路,晏辰也不安全,改天我得提醒提醒他。”
晏宇轻敲了下她脑门儿:“这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钟莹煞有介事拍拍他肩膀:“年轻人,不要总埋头学习,没事儿多看看课外书,人心险恶啊!”
晏宇被逗笑:“你的奇思妙想都是看课外书学的?”
“当然,金庸小说里就有这样的桥段。”
她能说她十六岁时亲身经历过吗?有人在派对上给她下药,想把她弄走,幸亏一个年长的姐姐警惕性高,看出不对立马关闭会所出口,带人硬把她抢了回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那几个人在暴怒的许卫东面前只肯承认图钱,但她和她爸妈都不相信。
自那以后她就有了专属保镖,国内国外跟她好些年。结婚后晏宇又给她多配了两个,四个保镖能挡住坏人,却没能挡住她酗酒飙车作死的步伐。
钟莹有些累了,脑袋靠上晏宇肩膀:“防人之心不可无,从现在到以后,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晏宇的手在背后紧握又张开,终于轻轻揽了她的手臂:“你喜欢吗?”
“喜欢。”
晏宇顿时觉得这两天的焦急疲累一扫空,喜上眉梢:“所以你答应做我女朋友了?”
“没有,这是两码事,我还喜欢小马哥呢,我能做他女朋友么。”她低声嘀咕着。
晏宇又听不懂她的逻辑了:“小马哥是谁?”
“你连英雄本色都没看过?去年录像厅放疯了,小马哥就是周润发,特别帅,我都不知道发哥年轻时这么帅”
“去年高三你还有时间去录像厅?”
钟莹斜他一眼,倏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与他反身而站,依旧把脑袋靠在他肩头。
谁也没说回去睡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那么从上半夜聊到下半夜,从思路清晰聊到胡言乱语,从精神尚好站到摇摇欲坠。晏宇靠在车厢壁上,钟莹嫌脏,就用头抵着他的肩膀借力,抵着抵着不知怎么就趴上去了。
钟莹不承认是自己主动,她分明感到是他的手臂先搂了一下,她困倦无比,浑身无力的,便半推半就了。至于后来什么贴得严实合缝,同裹一件大衣,脖子以上部位耳鬓厮磨肌肤相亲,那都是顺理成章避免不了的事。
抱都抱上了,再计较紧一点松一点的太矫情。钟莹从双臂隔在胸前到放松抓他腰侧,再到两条胳膊整个儿把他环了一圈也没做什么心理建设。在她最困,防御力最低的时候,她破罐子破摔地想,我抱我老公有什么问题?他不给我当人肉垫子还想给谁当?
这块人肉垫子给她垫了至少四个小时,算不上软,但真的很暖,也让这趟红眼行程变得不那么漫长难熬,甚而还有点意犹未尽。
她只凭想象都觉得这画面很美。蒙神恩宠穿越时空,与年轻俊美的金主爸爸相拥于慢成老狗的绿皮车里,咣当咣当的铁轨声营造出奇异的颠沛流离感。如私奔,如流浪,他热烈地爱着她,她也热烈地爱着他的钱,爱情的火焰在这一夜烧痛了两人心肺,一夜即永恒。
永恒结束在早上五点半,列车员开展叫醒服务,顺便叫醒两个买了软卧,却在连接处抱了一整夜的神经病。
好年轻啊,列车员想,大概是不好意思像老流氓们一样挤一张床吧,其实被子一盖谁管你,下了火车谁也不认识谁,她都看习惯了。
钟莹下车还有点踉踉跄跄的,被晏宇牵着手,闭着眼往前走,路他领,包他拎,查票都是他代劳。一直牵出站,晏宇说去打个面的回家,她只管点头,脑子困成糨糊,此时他就是把她卖了她都不反对。
刚走没几步,前方传来诧异的呼唤声:“莹莹!”
晏宇倏地撒开了手,僵硬片刻,开口喊人:“钟叔。”
钟莹撩开眼皮,见尚不算大亮的天色之下,老钟穿着冬季军装,推着他那辆二八永久,站在离两人十来步远的地方。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看钟莹,看看晏宇,再看看钟莹,突然高喝:“过来!”
晏宇抿抿嘴,把小包还给她:“去吧。”
钟莹打了个呵欠,困意驱走三分,“你怎么走?”
“我坐公车。”
“那你到家给我打电话。”
“好。”
看着他略显窘迫的脸色,钟莹很想安慰他一句,老钟就是个纸老虎,咱不怕他!
比起自行车,她当然更愿意坐面的,可是转念一想,老钟简直就是矜贵女孩人设的最佳辅助。竟敢不经我同意拉我闺女的手!她才十九岁啊你个禽兽,不许你来我家,不许你找莹莹,敢勾引她副军长儿子我也照揍!
嗯,虽然她和金主爸爸夜半无人孤男寡女搂搂抱抱干柴烈火了,但没答应做他女朋友啊,人家可是个矜贵绿茶不是,矜贵女孩儿呢!
一想通,她就喜滋滋地跟晏宇拜拜,乐颠颠地冲老钟去了:“爸爸,我好想你!”
一群举着牌子到处拉客的男男女女涌上来,晏宇瞬间淹没在人堆里,他回应的挥手钟莹没有看见,等人群散去,那父女俩也早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