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运控中心的人,从凌晨到现在没有停下来过。他们收到伊斯坦布尔办事处报告,说机场开始逐渐恢复运行。但工作人员短缺,各项地面保障工作进展缓慢。
签派员坐在电脑前,重新制作飞行计划。航务部开始忙碌,因为受政变影响,航班严重延误,他们要尽早完成沿途飞越的信息通报和申请。
余思棠低声问程慧珊:“听说王泳就在这个航班上,是不是真的?”
程慧珊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停了下来,片刻才说,“是。”
“那她没事吧?”余思棠的担心不是假的。毕竟是同事。
“她不会有事的。”程慧珊说。
这个消息在运控中心传开了。人们低声议论,说那个倒霉的小姑娘王泳,好不容易出一趟差,居然遇上了这种事。还有人说,胡昊也是幸运,他本来也该在这个航班上呢。
胡昊昨天晚上没有睡。胃痛像火一样炙烤着他。他坐在电脑前,麻木地发送着信息。
他想,像王泳这么胆小的人,一个人在伊斯坦布尔机场,可能会吓哭吧。他记得在突尼斯时,他说要离开一会儿,她一副“自己一个人能行吗”的表情。
如果他跟她在一个航班上,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电脑上突然弹出一条信息——
回程旅客开始办理值机手续。
候机楼内已经没有多少示威者,更多的是一脸茫然的旅客。王泳走得慢,秦希拉住她的手,两人几乎一路小跑到值机柜台,唯恐生变。由于开放柜台不多,人们挤在一起排队,不时有人大喊大叫,似乎在指责对方插队。
他们办完值机手续后,开始过安检。
安检口的人依然很多,旁边居然站了几个持枪的军人,枪口朝向旅客。所有人都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地拿起东西就直奔登机口。
王泳放下身上背包时,能感觉到身后有一柄枪正指向自己。那黑色的洞口,就像地狱入口一样深邃。她手指冰冷,动作哆哆嗦嗦。回头看了秦希一眼,他正看着自己,用嘴型无声告诉她,别表现出惊慌。
远处依然不断传来玻璃碎裂声跟人们尖叫声。好像有女人嚎啕大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手脚无力,不知道怎么就过了安检。一回头,秦希已经走在她身旁。
机场所有商店全部关闭。没有食水。洗手间里躲难的人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些。地上有玻璃碎,以及被抢走时掉落在地的货物。王泳满心凄惶,一心只想快点跑到登机口。
候机楼内到处都是滞留的旅客,寸步难行。秦希用身子护在王泳身后,伸手为她挡住左右的人。
王泳当过两年值机,每年春运时国内候机楼人数都会激增。但即便是那时候,也完全没法跟眼前的盛况相比。
像步行到欧洲去的难民,他们仿佛经过了漫长的跋涉,终于抵达了登机口。登机口广播正用中文、英语和土耳其语交叉播放,不断登机寻人。附近的每一个登机口都挤满了人。那场景,跟杰尔巴岛撤侨多么相像。
在他们一生中,从未试过如此期盼登机。即使是在去度假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
工作人员撕登机牌时,手指颤抖:“欢迎登机。”但她仍努力露出微笑。王泳想起,自己也曾在登机口做过一样的工作。当时带她的师傅跟别的人一样,都是一脸麻木,毫无笑意。
如果以后,她有机会见到小文,见到其他旧同事,她会告诉他们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们,即使是职业笑容,对每个被这笑容点亮的人来说都很重要。
踏上摆渡车,王泳从车窗往外看去,见到开始陆续有飞机起降。头顶有直升机飞过,她想象那上面是荷枪实弹的军人,一阵心悸。旁边有人低声交谈:“欧亚大桥被关闭了吧?听说车辆没法通行了。”
“桥上有坦克,军机在上面低空飞过。”
没多久,头顶又传来尖锐的声音,像黑色的潮水盖过了交谈声。
秦希忽然说:“我落了个小箱子在礼拜室。”
“里面的东西重要吗?”
“公司的重要文件……”他顿了顿,露出苦涩的微笑,“但也已经不重要了。”
停机坪上仍停着坦克,提醒他们,这不是一趟普通的旅程。摆渡车上挤满了人,既紧张,又激动。都一心祈祷,快点,再快点,登上离开这里的航班。
摆渡车开了很远,当车窗外终于出现有印象航空LOGO的飞机时,车内的人都欢呼起来。车门一开,搂着孩子的,拎着行李箱的,拖着另一半的,全都撒腿跑起来。
秦希转过头,让王泳走在他身前一点,不让她来自己视线。两人一前一后踏上飞机,见到那几位熟悉的空乘。周围位置有不少熟悉的去程旅客,他们聊着一整天在机场东躲西藏的经历,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
乘务员逐一登记他们的名字,核对名单。
当王泳报上名字时,她擡头问:“你就是王泳?总部这边有好几个人打电话来,说看到你上机了,就让我们马上通知他们。”
王泳微微一笑:“是,我上机了。”
那个乘务笑了笑,“尤其是胡昊,他打了好多电话。你可能要亲自回复一下他了。”
王泳仍只是微笑,什么都没说。
一旁的小男孩走过来,跟王泳说:“刚才妈妈带着我使劲跑,妈妈被推倒了,我也摔倒了。”
王泳摸摸他的脑袋,“那你有没有哭啊?”
“没有!”男孩得意地仰起脸。
王泳认得几个乘客,去程时跟他们同一班机。他们说,在他们被困航班上那几小时里,印象航空逐一联系了他们的家人,给他们报平安。
王泳听完,回头问秦希:“借你电话用用?”她拨给老妈,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她还没说话,老妈就问:“是小泳吗?”
“妈,是我。”
“哟,你们公司打给我,可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呀!我跳完舞,看手机弹出新闻才知道,再打你电话又关了机。”
“我手机没电了。没事,我已经登机准备回国了。”
老妈那头没说话,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在哽咽。王泳赶紧喂喂了几声,好一会,老妈才应道:“没事就好。如果你有事……我也不活了……”
挂掉电话,王泳将手机递给秦希:“谢谢。”
秦希没接过。
王泳说:“我用完了。”
“你不用打给其他人?”
“其他人?”王泳想了想,忽然意识到,刚才乘务员提到胡昊时,秦希似乎也正听着。她假装没听懂,“同事就不通知了,他们应该都知道了。”
机舱内很热闹,让王泳想起当日突尼斯撤侨时,她上了飞机,见到难民们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窄小空间内又如嘉年华氛围。没有人催促什么时候起飞,没有人嫌弃空乘服务得慢。
好几个人,见到来回奔走的空乘,都向她们说:“辛苦了。”
那些平时总皮笑肉不笑的美人,此刻低着眉眼,深深微笑。“你们辛苦了,刚才在机场挺吓人的吧。”
舱门终于关上了。机长广播里,再次传来机长的声音:“大家好,欢迎登机,大家辛苦了,现在我来带你们踏上回家的旅途,将你带回家人身边……”
机上的中国人都鼓起掌来。连几个外籍人士,没听明白机长的中文,也跟着鼓起掌。
王泳看到熟悉的人。那个去程时在本子上写下“妈妈爱你”的女士,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一脸微笑,笑着笑着,泪水就滑下来了。
秦希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王泳的。她有点意外,但又觉似乎在意料之内。
他说:“刚才我独自出去时,有人抱着受伤的小孩跑出来。我听说礼拜室那边有爆炸,我突然后悔了,后悔将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王泳没说话,轻轻回握他的手。
过了好一会,她说:“你知道你离开礼拜室时,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还欠你的外套没还。”
秦希点点头,反问:“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想什么?王泳真的好奇。这个向来紧锁心扉的人,是要敞开内心了?
秦希说:“你刚才说的那几个心愿,我是不是帮你实现其中一个了?”
王泳一怔,好一会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见她一副“你玩我”的表情,秦希轻声笑出来。
王泳发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
*终于更到短篇结尾的地方了。最近事情很多,没怎么跟大家聊天。谢谢让我国庆中秋休假还一直支持留评的各位!长篇还没完结,后面大概还有两章的内容。但遇到瓶颈,也许不能维持日更了……无论如何,下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