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仍传来小孩的欢笑声。王泳将U盘放在客厅拐角的白色小圆桌上。闲来没事,她到厨房将白色柜门、抽屉前板、水槽跟抽油烟机都擦拭一遍,把过期的东西都扔了,将开封的食物一一装入瓶罐里,贴上标签和保质期。
她发现冰箱里还有两罐果汁,便一手一罐,乘电梯,转楼梯,上了天台。
顶楼天台有个小花园,里面摆有长桌与沙滩椅。王泳上来时,与一对正要离开的小情侣的擦肩而过。她坐在沙滩椅上,开了一罐果汁,擡头看月亮。
手机还剩一点电,她忽然想老妈了。拨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电视声,一会儿,电视声调小,妈的声音传来。王泳正要问她身体怎么样,妈开口:“你这个时间打给我,是没有社交生活吗?”
她一下窒住。
妈开始问她:“是不是被周铄伤得太深,你开始逃避了呀?我最近看了篇朋友圈文章,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王泳断断续续地解释:“我很好……不需要男人,不要相亲……我工作也不错……升职的事不知道也不考虑……我不会回家的……家里没有大公司……”
后来她索性不说话,手机放耳边,手握果汁默默喝。擡头,今晚月色真好,只可惜心头掠过黑云。
她发现自己真是天真。跟那些轻易地被动漫燃起热血,被歌曲煽动热泪的少年,别无二致。现实事件连接起一节节过山车,她坐在其上,将自己情绪调拨得起起落落。就连跟母亲的一番通话,都能压伏她的情绪。
电话那头,母亲突然警觉,噤了声,片刻,轻声试探:“你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吗?”
“没有……”王泳沮丧否认。电话两边是持续的沉默。她擡头,头顶好几片灰黑色的云,掠过月亮。她低低地:“妈,我想你了……”
片刻沉默后,母亲在那头说:“不高兴了,随时回来。妈在这里。不催你结婚,不催你找工作。”
手机终于没电。王泳喝了口果汁,凉沁沁,但心头奇怪地有点暖。她又擡头喝了一口,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看到秦希在后面。他显然站在这里一会了,见她回头,平静解释:“我不是有心听你讲电话的。”
王泳对他做了个呲牙的表情,又拍了拍旁边的沙滩椅。他走上前坐下。
王泳说:“很少见你这么放松的样子。”
“你也是。”
她努力一笑:“我?我一直很放松。”
“是么?我第一次见你,你在机舱里,紧张地跑来跑去。我听得出来,你的顶头上司安坐头等舱里,而你努力完成她交代的大事小事。第二次见面,你在候机楼值机。再无理取闹的旅客,你也努力伺候。再后来,我见到你从公司饭局归来,严重酒精过敏,手臂上都是小疙瘩。再然后,就是这次了。”
“这次怎么了?”她晃了晃手中果汁,“我放松地喝着饮品,赏着月。”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忍着眼泪喝着酒,告诉她家人,她过得很好。”
王泳不语,默默地呷了一口果汁。凉的,怎么这么苦?
“你一直忙忙碌碌,却都是在为别人卖命。你可以为自己活得更好的。”
王泳想了想,忍不住自嘲一番:“我不正是那种在稳定的社会秩序里,努力经营自己被分配角色的人嘛。忠于主流价值,毫无个人意志。”
秦希意识到她在映射上次自己那番话,“如果那番话伤害了你,我为此道歉。”
王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将另一罐果汁递给他,“你喝。”
“不,谢谢。”秦希说,“酒精过敏的体质,怎么练也没用。”
王泳知道他误以为这是酒了。“我看出来了。你是那种要时刻保持清醒的人格。像你这么特立独行的人,要不出身于特开明的家庭,要不就是特保守。你是哪一种?”
秦希平静回应,“那我也猜猜你的家庭?一个强势的母亲,感觉自己生活并不如意,为此视女儿为自己附属品,拥有强大控制欲。女儿想要逃脱母亲打造的秩序,却又跳入另一个秩序。活得异常努力,却不知道自己正在扮演棋子角色……”他停住,因看到王泳红了眼眶。
“我随口乱说的。”他不知在解围自己,还是安慰她,“这跟所谓的星座准确度一样,只是概率式描述。”
王泳苦笑:“但是人类相信星座,不就是为了快速定义自己是谁吗。”
“但人是复杂的。否则你看星座过日子就行,何必跟希腊英雄一样,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片刻,王泳低声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跟人斗。好无聊。””没有人喜欢。“
两人都不再说话,空气非常安静。夜风像花气一样袭来。天台上,谁人植的花蕾,被风拂得垂下头,以绿叶掩映腰身。远处建筑物灯火点点,依稀传来电视机声响,是最新鲜的人间声色。外面小路像一条黑色河流,归家的人们在上面漂浮着。
半晌,秦希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肩膀借给你。”
王泳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秦希说:“今晚月亮很美。”
在天台上吹了风,王泳请了半天病假。回到办公室时,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上见到胡昊。他正跟人微笑着打电话。与他擦肩而过,她听到他在讲“你先发我,我帮你看看”。他擡手跟她打招呼,她假装没看到,低头走过。
办公室里气氛异常。她坐在电脑前打字,其他人闲谈也好,说正事也好,都奇怪地避开她的区域。
只有胡昊过来跟她说话。隔着一张桌子,问她问题,明显不痛不痒。她草草回答,说完马上低头做事。
这一个星期都如此,在平静中度过。程慧珊依旧给她安排工作,但不再有任何要务,全都无关痛痒。仿佛她只是个实习生。
一周后传来消息:
因为王泳这次犯了严重差错,运控中心办公会决议,将她调离航务部。
人们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并不为此惊讶。茶水间里、小花园中,大家低语着:正是两位副总争斗的时机,王泳搞出这事,沈光怎么可能放过她嘛。至于受益者老八,也得留几分薄面给沈光,在这种小事上同意。汪副总向来不管事。王泳被“流放”一事,是板上钉钉了。
真正惊诧众人的,是同一个会议上的另一消息。小道消息说,沈光跟老八罕有地达成一致意见:胡昊升职,成为航务部的副经理。是为公司最年轻的经理级别人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