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泳家在三四线沿海小城。她下了轻轨,打车到家时,天色已暗。小城白天游客不少,王泳住在老城区,长街路漫,街灯跟她念中学晚自习下课时一般黯。两旁的树木又细又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她掏出钥匙转了两圈,推开掉漆的闸门,步步爬上楼梯,推开木门,见到老妈坐在藤椅上擡头,笑着说,你回来啦。
因为距离长,老妈的脆弱抑郁,情绪多变,说话刻薄,都变得不那么尖刻与难忍。老妈为她做了满满一桌的菜,母女俩围在桌前,吃完晚饭喝糖水,喝完糖水吃水果。
也许食物太鲜美,也许灯光太温暖,王泳像当年围坐在父母跟前的小女孩一样,有点得意忘形地谈起工作上的事。她说起身边人称程慧珊为“程女王”,说胡昊的工作态度她很欣赏,说九叔病倒了所有人都很紧张,说罗真真交了新男友……
“她有男朋友了?干什么的?”老妈原本边看电视边听着,有一句没一句搭话。一听说罗真真这事,便扭头看着王泳。
王泳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果然,老妈对罗真真有男朋友的事深感兴趣,不断追问,还点评:“我之前去你宿舍时,就说这女孩子不简单。你看吧,她到时候会比你嫁得早,还嫁得好。”
王泳对这种谈话非常不适。她蹩脚地转移话题,谈起自己前阵子处置纽约开航和撤侨的事。老妈暂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对女儿参与了新闻上的大事件感到满意,还问她“有照片不?”
“只有几张跟工作人员的合影,太忙了。”
“那也行啊,那些平时跟我一起跳广场舞的人,整天问我女儿结婚没,啥时候抱外孙。我得拿这些给她们看看!”
王泳听出这话的含义,只尴尬地笑笑。
除却时不时觉得跟妈沟通有小困难,其余时刻,王泳均感觉愉快。她参加了中学校庆的同学聚会,当年的班草未到中年已有发福之态,怀孕的老婆坐在身侧,都是一副满足的神情。还没结婚的在大谈创业计划,有意识地跟混得好的坐一块,“我们要多碰头,整合整合资源。”留在当地的女孩子,相对更早结婚一些。在北上广工作的没回来几个,即使来了,也随便坐坐就走。
身为旁观者,她发现已婚者跟未婚者,留当地的跟闯北上广的,彼此因身份的不同而分为不同阵营。不至于看对方不顺眼,只是都对自己的活法更抱优越感,都试图指出对方生活中和思想上的问题。
王泳免不了被问到在哪里工作,工资多少,结婚没有,有男朋友吗。在去突尼斯撤侨前,她极厌倦这些问题。但现在,她好像不太把这放在心上了。
同学们也不是刁难,只是彼此好奇。她一概笑嘻嘻回应。别人说她“你快点抓紧呀”,也笑嘻嘻回应。
饭桌上她没怎么吃,聚会一结束,王泳就骑着自行车,要赶到甜品店那儿。每次回家,她都要去吃一家百年老店的甜品。
铃声在车头叮叮响,她下着坡,像少年人过暑假一样轻快。车子拐一个角,她听到路旁有人喊她名字。
她猛地刹住车:哪个旧同学在喊?
回头,见到一个穿横纹短袖,黑色长裤的男人朝她挥手,快步跑到她跟前。
她惊讶,喊出对方名字,几近口吃:“袁均?”
袁均的脸晒得黑,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看你这意外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在这儿呢。”他走近几步,“你头发怎么剪这么短?”
王泳知道袁均辞职,但不知道他来了这里。
袁均提醒她:“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奶奶就是这里人。”他拍了拍她车头扶手,“去哪里?一起吧。”
小店逼仄少光,桌子掉了漆,但人还是不少。店员手上拿着脏兮兮的抹布,来回地走。店里有个少年,趴在柜台上做作业,不时擡头看来往的人。王泳跟袁均进来,他一直打量着他们,仿佛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从外面侵入的世界。
服务生将两碗糖水放到桌面,袁均用勺子挖一口,一脸满足:“好吃!难怪你大力推荐。”
王泳用小勺拨拉碗里的花生米,欲言又止。
袁均比之前晒黑了些,样子有点疲倦,但精神很好,胃口更是惊人,花生米在嘴里咯咯嚼着。半碗糖水下肚,他已嫌不够,扬手多要一碗。他在这个对他来说是异乡的地方见到王泳,分外兴奋。不像过去那样说话绕圈子,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现在他话多,信息密集。
他说,当时他攒了三万块,正打算托关系送礼,家里突然来电话说妈妈病重。他赶紧请假回去,从宿舍去机场的路上又看到了这城市特有的树,上面开着指甲大小的花,奇奇怪怪的。
“当年去那儿读大学,我一下火车就看到这些花。我就想,这座城市能容下这小小的花,也定能容下我。”
“阿姨没事吧?”王泳小心翼翼地问。
“救过来了,但是要花很多钱。她自己偷偷从医院跑出去很多次,拒绝治疗,在家里等死。我知道,她想把钱留下来给我在大城市买房娶媳妇。”袁均的语气轻描淡写,像在复述昨天看的一篇朋友圈。
服务生又端上来一碗糖水。袁均问王泳“要吗”,王泳摇摇头,他拿起勺子,边吃边接着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突然醒悟了。与其留在那儿,慢慢熬上去,不如回家算了。”
“但你怎么又到了这儿?”
袁均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老家那巴掌大的地儿,谁家有个什么事都传得远。有一年春节,我租了辆车,带过艾珊回家,一起参加同学聚会。那次聚会上,我的同学们基本上都在本地当个小公务员,或者在事业单位混着,准备结婚生子了。我现在回去……”他又抽了张纸巾,没往下说,王泳已经听明白:他进不可攻,退不可守,只能在人生的场子里兜圈,一转再转。
王泳尚有些唏嘘,袁均却始终笑着,似乎看得开,“这里离老家不算远,但是旅游业发展得好,经济势头猛。我现在跟朋友在这儿搞些事,也方便抽空回去看老妈。”
有些话,王泳原本一直想问,但现在感觉已经没必要了。她想知道,当日袁均有没有将她抱怨魏太后的话录音。她想知道,他会不会把自己分岗落败的事,怪在自己头上。毕竟这事版本太多,连身为当事人的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但这些东西,都已经没所谓了。坐在甜品店的那四十分钟里,袁均喝完两碗糖水,吃完一碟花生米,接了两个工作电话共十分钟,跟老板搭讪了三分钟十二句话,逗老板的猫一分钟。两人从小店出来时,袁均说:“以前听你说过,你家里就一个老妈,一个人住这儿是吧?我现在在这边做事,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随时给我电话。”
王泳使劲点头。
袁均说:“有时间的话,多陪陪老人家。”他哈哈一笑,“虽然挺烦人的,哈。”
“我知道了。你也是。”
袁均看她表情,知道她感动了。真是奇怪,他向来认为职场上越“硬”的人才越走得远,但为什么王泳这般心软的家伙,却比他走运?跟旧同事聊天,就像跟老同学见面,掏心话没少说,但辛酸处永不袒露人前。他告诉王泳,自己现在过得很好,但不会告诉她,他讨厌老家。
讨厌那里商场的布局,讨厌餐馆放的音乐,讨厌身边人看的电视,讨厌结束放映后影厅的满地瓜子壳,讨厌家人逼他相亲,讨厌人们笑话他看的小说听的音乐。偶尔他会遇上一两个同样从一线城市回来的人,彼此都如他乡遇故知般情感激荡。明明此处为故乡,北上广才是他乡呀。
在这海边小城,一波又一波游客来到,平日里,袁均喜欢凭借他们穿的衣服鞋子辨认这些人来自哪里。但现在,他无暇顾及。王泳推出自行车,轻松跨上去的一刻,他喊住她:“罗真真还好吗?”
“她很好。”
“她有男朋友了吗?”他看上去有点不自在,“不知道她怎么生我的气了,好像朋友圈把我屏蔽掉了。”
王泳犹豫片刻,笑着说,“还没有。”善意的谎言,她最擅长了。
她明显看到袁均的神情松下来。暮色中,他笑了笑,“叫她要抓紧啊,别那么不靠谱,整天老想着嫁给小飞。周围还是有很多好男人的嘛!”
王泳已经骑上车,朝袁均挥挥手:“好,我会转告她的!”
远处有大船经过海边,风呜呜地吹,淡红色天空转深黯。两人道别,王泳骑着车一路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