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泳没管他。什么都不做,坐在客厅等开饭也实在太……虽然她帮不上忙。她看秦希大米下锅,炒了一会,文火慢煮,加入煮沸的蛤蜊汁,他低头搅拌,神情专注。跟在电梯里偶遇时的刻板脸容相比,他的神情柔和多了。
又是一个对待食物像对待恋人一样的男子。
还以为这种人,只在日剧里才有。
王泳忍不住说:“好香,西班牙海鲜饭?”
“意大利的米。”他语气敷衍,手里又倒入一杯煮汁继续搅拌。
“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以前有个作家在意大利服役时,也吃过这道菜。他念念不忘,还在写给朋友的信里提到这个。”
秦希没搭理她,他开始加最后一次煮汁,放入蛤蜊肉,手指轻抖,加上一勺盐。海鲜饭粘稠,米粒完整,在金黄色米饭前,仿佛有地中海的风扑到王泳脸上,她嗅到饭香。耳边传来涛声,眼前是遍布迷叠香、罗勃花、百里香和薰衣草的乡间田野。
她沉醉其中,直到秦希张口:“用你能活动的那只手,替我把餐具拿出来。”
开饭了。
王泳放好碗筷,安静落座,回头看秦希端出玻璃杯,忙说:“我带了啤酒。”王泳酒精过敏不能喝,那酒还是上次罗真真带过来的,一直放在冰箱。
秦希盛好饭,将碗递给她,“我今晚还要做ppt,要保持清醒。”
他泡了茶,宽口玻璃杯盛着,茶叶不倒,于水中浮沉翻滚。茶色淡,入口香。窗外雨势猛烈,黑云笼罩整座城市,室内盈盈茶香,暖暖饭气。王泳满足地用勺子扒着饭。
秦希看了看她的手,用筷子给她夹了一箸菜,两片鱼肉。
王泳马上意识到,他在体谅自己左手使不上筷子,只能用勺子。她小心翼翼地评价:“其实你也不算太讨厌。”
“不算太讨厌的意思——还是讨厌吧?”秦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点肉末。
“这只是修辞。”王泳尴尬,只好埋头吃饭。
秦希显然是个话少的人。王泳不说话,他也不用应付她。他吃饭时的神情也很专注,像那种独自放学回家的小孩儿,说不上有什么心事,但路上碰到同学喊他,就是不理会。王泳不知道,在秦希眼里,她才是那个趾高气扬,独自放学的小女孩子。
但王泳显然不是个话少的人。她边吃饭,边偷偷打量这屋子。
秦希擡起眼:“想问什么就问吧。”
她马上抛出昨晚的问题:“你以前在空管塔台上班吗?”
“……吃饭。”
她沮丧:“你不回答?”
“我只让你问,没说我会答。”
切,太无聊了。
王泳扒了几口饭,又忍不住问:“上次你不是见过我同事胡昊吗?你认识他吗?你们什么关系?”
秦希喝了一口茶,继续低头吃饭。
王泳捏着筷子,在空气中一挥一挥:“让我想一下,嗯,一定是这样的。你们是中学同学,是好朋友,但后来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子。中间又产生了种种误会,好朋友关系就变坏了。最后你和他就开始老死不相往来。”
秦希没理会她,往碗里夹了一片鱼肉,继续自顾自吃饭。
王泳没趣,只好吃力地用勺子吃饭。扒了几口饭,她又问:“你干哪一行?”
“咨询。”
王泳想起了当天在加德满都飞机上,他手中幻灯片上的小小logo。她抿了抿嘴唇,低头吃饭,终于又忍不住擡头:“这……我真的是好奇,并不是故意不礼貌的。我是听说,国内好多关于组织架构调整的咨询都是忽悠人,只是为了帮老板达到换人或者淘汰某些人的目的。”
“可以这样说。”
“那不会很没有工作成就感吗?”
“你之前值机,会很有成就感?”秦希反问。
“能帮上人的时候,还是有点成就感。你知道吗,每次大航延时,会有一堆旅客堵在柜台前,朝你伸出一双双手。这时,值机员会接过谁的证照,会处理谁的航班,完全就是随机。有次我处理了一个旅客,他后来非得要我号码,每次节日都给我发问候。现在还一直有联系。”
“你现在做什么?有成就感吗?”秦希继续发问。
“我在运控中心上班,平时做些航线申请之类的事。航线申请就是……”
“我知道那是什么。”
气氛冷下来。
秦希又问:“所以你喜欢民航业吗?”
王泳苦笑:“谈不上。”
“那为什么还在这里干?”
这正是王泳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地方。她一直想当记者,但国内媒体大环境全面萎缩,进入媒体工作的师兄师姐纷纷退出这个行业。每十个人里,有两个转行当公关,四个转行做自媒体,一个辞职在家带孩子。剩下三个苦苦支撑,每次聚会时总临时接到电话先走,剩下几人就在慨叹:他们怎么还不走?习惯了温水的青蛙呀……在值机柜台后快撑不下去时,师兄师姐让她千万别辞职。“你们公司有自己的媒体吧?有公关部宣传部吧?你把手头的工作干漂亮了,引起老板注意,然后找机会跳过去啊!”
王泳夹了一块蛤蜊,没底气地交代:“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是什么?”
王泳突然意识到,这个不怎么讲话的人,一直掌握着谈话节奏。像击球手一样,他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又巧妙避过对方发球。王泳想知道,他这样不断向自己发问,是出于真正的好奇,还是为了躲避对自我内心世界的揭示?
显然,这种人将内心关得很紧,不愿意让人看到里面。
越是这样,王泳越对他感到好奇。
每个时代最有能力的人,都最终流向这个时代最赚钱的行业。(这里指的能力,包括智商、颜值与家世)虽然管理咨询有点不复当年勇,但显然秦希依然属于这个商业社会的精英。只是王泳无论如何无法想象,一个在空管塔台上指挥飞机的人,怎么会转身投入这个不搭界的行业。
为了钱?
很有可能。这家伙没啥爱好,估计唯一爱好就是钱吧。
王泳还在认真思考,秦希已将碗筷收到厨房里,走出来时,手上盘子摆着几瓣橙,几瓣奇异果。他将水果搁在王泳带来的蛋糕旁。
王泳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成就感是什么?是赚到很多钱,还是自己定下的目标已经实现?”她撚起一瓣奇异果,扔到嘴里,“像你这么忙,经常加班的人,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你是指我低效?”
“不是不是。”
“时间管理太差?”
显然,他不想回答任何跟工作有关的话题,一直避重就轻。王泳仿佛看到自己自己像只可怜的小动物,不停在他脚边打圈。
她泄了气,举手投降:“既然你不爱说话,那我也不再问了。”
“与人沟通是我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不过你说得对,除了必要的沟通,我不常说话。”
“什么是必要的沟通?”王泳微弱地追问。
秦希直接忽略了她的问题。
王泳有点生气:“你不像是有朋友的人,我没见过你跟其他人在一起。电视里的连环杀手,就是你这种零社交的人。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忙,居然还会养狗。”
“已经死了。”
王泳恭恭敬敬坐端正,轻声问:“没有再养?”
“不养了。”他握着玻璃杯,盯着里面载浮载沉的茶叶,“家人跟朋友都不会陪你一辈子,更何况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