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昊一回来,王泳当天下午就拥有了自己卡座,就在胡昊前面。王泳估计,胡昊打电话催过物业。
胡昊的桌面非常简洁。只有桌面上那副小素描,暴露了主人的喜好。他回来后,那张画换成了另一个欧洲城市,这次王泳认出来,画上的是斯德哥尔摩。
那年,她拿到公司offer,周铄跟她吃饭庆祝,并告诉她,在航空公司工作有员工候补机票。“只要提前申请某个航班,航班上有空位的话,就可以走。”
王泳啪地合掌:“可以去瑞典吗?”她小时候最爱看的书,是瑞典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周铄放下黑咖啡:“公司还没开瑞典航线。”擡头见对面的人满脸失望,他将手覆在她手上,“但我们可以买票去。”
回忆褪色,唯有电脑屏幕在眼前一闪一闪。面前,是化作一个亮点的纽约。纽约有什么?伍迪·艾伦。他曾经那么专心致志地给这座城市写情书,但最后身边还是换了女郎——伦敦、巴塞罗那、罗马、巴黎……
她移动鼠标,将地图拉到欧洲,瑞典,斯德哥尔摩。
目光在上面停留三秒,然后移回纽约,开始继续制作飞越申请文件。
已是成年人,哪有时间沉湎过去?
罗真真提着蛋糕,在电梯入口按门牌号,对讲机传来另一个女生的声音:“是真真吗?上来吧。”
看来今晚张白也在家啊。
罗真真远远见过张白,只记得她人如其名,长得很白,牙齿又白又整齐,说话时带笑,嘴巴像一弯月牙。她觉得,张白看上去就是个衣食无忧,生活安逸的人。被客人骂也好,被人夸也好,脸上都是差不多的表情。袁均有次笑罗真真说话嗓门大时,就趁机夸了张白有气质。
罗真真狠狠想:如果我也有个富爸爸,我的气质可要比她好多了!
但她对张白这种人,却讨厌不起来。也许因为她在自己触不到的地方,是比自己上一个阶层的。她在她身上投射的情绪里,有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羡慕与妒忌,但唯独没有讨厌。
啊,像“讨厌”这种耗费能量的情绪,当然要留给跟自己在同一起跑线的人。比如,跟她一样出身十八线小城镇,又同样上普通二本的艾珊。
自从艾珊离开地保部,就整天在朋友圈发些“这才是一个职业女性的样子”“航空安全,我来守护”“我努力来到这里,而你仍留在原地”一类的内容。
“你说这不是气我吗!”罗真真愤愤不平,觉得艾珊是在挖苦她。王泳却给她一脸“你想多了吧”的表情。
门开了,张白站在门口:“罗真真?请进。王泳正在洗澡。”
“我洗好啦!”王泳走出来,一手用大毛巾擦着头发,“咦,你还带了吃的?太好了。小白,过来一起吃。”
“什么东西?”张白放下手机,看了一眼王泳打开的蛋糕盒后,摇摇头,“喔……我不吃啦。”又拿起了手机。
罗真真突然觉得,自己一直小心呵护的自尊,被刺了一下。她低头看着自己从路边蛋糕坊买来的蛋糕,松松软软,捧在手上很香,她疑心是化学添加剂的那种香。样子也不好看,连盒子上的花纹也有种廉价的精致感,就像农妇穿上松垮垮的戏服,演了个舞台上的王后。
王泳用大毛巾盘起头发,用手撚起一块放到嘴里:“唔,很好吃。小白你真的不吃吗?”
张白笑着摆摆手:“不吃啦。你们吃吧。”
罗真真没说话。
王泳问她:“在哪里买的?是不是宿舍附近那家?”
罗真真说:“我忘了。”
“啊?这么快就忘了?别告诉我你是前几天买的啊。”
罗真真没理会王泳,她看着张白打开冰箱,取出一瓶苏打水,打开,倒到玻璃杯里。客厅的灯光打下来,杯子里的水闪着细碎的银光。
罗真真忽然想起,自己刚来这城市那天,挤在公交车上动弹不得。她踮起脚尖,在一个个脑袋上方,看到银闪闪的高楼,银闪闪的车,连女人提的包都是银闪闪的。那天下午,她在地摊上,给自己买了个银闪闪的发夹。
那发夹,跟张白手里的杯子差不多明亮。
王泳还在耳边聒噪:“我今晚一定是饿得不行了,怎么还想吃。我去下个面吧,真真你要不要吃?”
罗真真摇摇头:“我不饿。”
王泳说:“那你到我房间等我。小白要在阳台练瑜伽了,这时候她不喜欢客厅有人,老说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嘲笑她。”
张白抱着手臂笑。
王泳到厨房里下面,罗真真到她房间坐着。王泳的东西并不多,只有那些书搬来搬去。她的书桌正对着窗台,摆满航务专业书籍。随手翻了翻,都是她看不懂的。
床头挂着小黑板,那是她自大学时已养成的习惯。但罗真真跟她同住的两年里,一开始还见过她在上面写些鸡血文字,整天给自己打气。罗真真经常给她洗脑,说“这么勤快干嘛,还不如多敷两张面膜呢。我跟你都没后台,就别多想啦。”
渐渐地,王泳的小黑板上面,只剩下日期、天气和行程。要交水电费啦,明天下午两点开会啦,要买的东西啦……
但这次,她看到王泳在上面抄了一句话——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懒洋洋的自由
我向往的自由
是通过勤奋努力,实现更广阔的人生”
罗真真感到在张白跟王泳的屋子里,自己像个外人。她忽然有点害怕,害怕自己会一辈子待在小小值机柜台后面,直到脸皮耷拉下来,变成另一个魏太后。她害怕,自己会像那天买回来的银色发夹一样,一直藏在抽屉里,慢慢褪色成灰。
送走罗真真后,王泳觉得今晚她的情绪不太高。但自己也当过值机,她知道每天的心情都受客人影响,是什么滋味。她没多想。
坐在书桌前,王泳摊开手帐,打算写完今天总结和明日计划就睡觉去。擡起头来,却发现对面房间的灯亮了。
一时好奇,她抓起桌上那个看演唱会时买的望远镜,往对面看去。
木制家具,米白色床单。没有任何杂物,这房间看不出灵魂。也许有,但通通被收纳到墙边的木制四斗柜里去了。柜上、床头上,一张照片都没有。没有奖牌,没有绿植,没有电子设备。
房间主人是个性冷淡吧?
床头上正朝窗户位置,挂了一面小黑板,上面贴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纸条。
王泳握牢望远镜——
“周二:报告deadline
周四:联系阿姨
……”
房间主人果然是个性冷淡。
正要放下望远镜,王泳忽然注意到小黑板下还有一段话——
“勤奋也没用。
大部分人还不是留在原地,
最后过懒洋洋的人生”
这个人!
他看到我写在小黑板上的那段话!
王泳一把放下望远镜,咚咚咚走到床边,踮起脚将小黑板取下来。她用力刷掉上面的字,在上面写着——
“你懒你随意”
说着,她忽然想到,既然对方可以看到自己小黑板上的字,自然也能看到自己。万一真是个变态男怎么办?她跑到书桌前,一把拉上窗帘,没想到力气太大,帘子被扯下了一大半。
她索性将小黑板放到窗台上,有内容一面朝外,恰好挡住对面视线,关灯上床睡觉。夜里,一架飞机入梦来,她坐在驾驶舱内,底下是纽约景色。很美。
第二天起床,诸事不顺。
闹铃没响,日光打在王泳眼皮上时,已到七点五十,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她急匆匆穿上小黑裙,头发随便扎成一团,翘成脑后的小尾巴。早餐来不及,她在客厅抓了包曲奇塞进挎包。
出门走得太急,她几乎迎面撞上了从车库驶出的车,她忙往后跳两步。对方急打方向盘,从车窗上看向她,眼神阴沉。
秦希!
王泳刚认出他,他已将车开走。
她对即将来临的一天,有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