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第一天就遇上全国性低能见度,大雾冰雪天气齐袭。
平常遇上航班延误,公司运行控制中心能够在空管系统看到航班推出次序,再将航班最新起飞时间通知他们。但一遇到大片延误,就连空管都给不出起飞时间。运控中心只能根据经验往后推时间,但推多少?谁也不知道,只能凭经验。推早了推晚了,都会有问题——要是机组来了,旅客没来呢?要是旅客来了,机组没来呢?
他们有他们的压力,但是王泳他们的压力更近乎贴身肉搏——所有旅客涌到柜台前,围着她,大声问:“什么时候可以起飞?”“为什么其他公司的航班都起飞了,就我们走不了?”“我看这边天气很好啊!什么叫天气问题啊!你们这骗子!”“赔偿!赔偿!赔偿!”一根根手指快戳到她脸上鼻子上眼珠子里。
相关航班取消、调整等信息,通过公司短信、官方微博、公众号等途径,向旅客及社会公众不间断发送。但依然有通过代理订票的大量旅客涌入机场。
她用手机偷空刷,新闻上说——“东北三省出现严重的大雾天气。其中哈尔滨变成“重灾区”,大雾封城犹如“人间仙境”,市区部分路段能见度不足10米,机场能见度一度跌到不足50米。”“今年春运高峰期,正值四川盆地、江南中西部等地雾或大雾天气的高发时段。历史数据显示,四川、重庆、湖北、湖南、江西、河南、江苏一带,在常年1月下旬至2月上旬这20天里,有8天以上出现了雾或大雾天气。”“云南多地遭遇强降温降雨冰雪天气,降雪量持续增加……”
新闻还说,因为突如其来的南方寒潮,许多停在地面的飞机结冰,但机场缺乏足够的除冰设备,加上天气恶劣,机场滞留了近万人。
这段时间,国内值机科虽然有四五十人轮流值班,但仍是人手紧缺。王泳这种入职不够两年的,一个顶两个用,还要带入职不久的新人小文。小文是北方人,但面对柜台前一片黑压压的旅客,却总是怯生生像只小雏。
“我不要退改签!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个起飞时间!你TMD不给我说清楚,别想活着离开这儿!”一个头跟脸都很大的旅客,一掌拍在柜台上,胸前肌肉一抖一抖,喉结一上一下。小文躲在王泳身后,快被吓哭了。
王泳面不改色:“现在天气状况不明朗,航班起飞时间还没定下来,请您……”
“我今儿告诉你,老子就赖在这儿了!你不让我飞,我还真不走了!”他突然啪地将两臂一展,两旁人群退开一点空间,他就在柜台前坐下来。
“泳姐,怎么办呀?”小文在王泳耳边紧张地问。
王泳转过脸,低声说:“放心,他很快就会后悔的。”
果然,一波一波旅客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坐在地上那人被一双双腿踢中前胸后背,他“唉哟唉哟”地喊着,很快被人肉潮汐涌到后方。
不一会,对讲机传来声音:“小文,过来准备给延误旅客发盒饭。”
小文对着对讲机应了一声“哎”,正准备出柜台,王泳在身后一把拉住她,提醒着“别让他们扑进来。”
小文听明白了,怯生生地点头。
突然一张记者证啪地亮在王泳眼前,王泳看不到证件后的脸,只听到那证件的主人说:“我是记者。你们不让我走,我就报道出去。”
王泳一听这话,心中壮志未酬的那点新闻理想化作扭曲的怒火,忍不住回了句:“好的,请记得保持客观公正的视角。”
事实上,这机场里从不缺媒体。各角落早已架起了不同电视台的摄像机,记者主播们对着镜头,一脸严肃地介绍:“面对恶劣天气,机场跟航空公司应该及早转移旅客或者安排食宿。天气原因大家都能够理解,但是现场秩序混乱则是可以人为避免的……”
不时有旅客冲到镜头前,大声哭诉航空公司的不人道,害他们回不了家。主播们将麦克风递给他们,没等讲完又拿回来,正色点评:“由于退改签、食宿安排以及航班信息模糊等问题,部分滞留旅客情绪激动,言辞犀利。”
因为出门前查了天气,王泳预计到今天会有恶战,她早已带了饼干——此时此刻,她周围只有这个柜台后面的几平方面积是安全的。饭堂?不,离开这里半步都是危险。她还要时刻提防旅客们冲进来揍她。
但她现在才发现,之前自己对形势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她根本连掏出饼干的机会都没有。在这里一站就是六个小时,她也不敢喝水。曾听大牛说过,他在被旅客团团包围时提出想上洗手间,众人齐声道“想跑?没门!”,他整整八个小时没上厕所。
系统上发出响声,她低头一看:飞往东北的航班全部取消。她清了清嗓子,大声喊:“东北航班取消!请各位——”
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喧哗中。
见值机柜台压力太大,魏太后从别的科室借来几个人,帮王泳应付一下。其中一个女孩,王泳记得跟她同一批加入“精英计划”,入职时见过她。身形高挑,脸容沉静,面对旅客斥责时,嘴角微微上翘,在旅客眼里也许是礼貌,但王泳总觉她似乎带着嘲讽。她长得像那种午后坐在玻璃房里喝红茶的女孩儿,不应该在柜台后。
后来王泳听说,那个女孩叫张白,轮岗进入地面保障部以后,就一直待在高端客户休息室。罗真真可一直对那个地方向往不已,“那可是谈笑皆富贾,往来无屌丝啊。”
但王泳发现,张白比罗真真还能吃苦。面对旅客刁难时,她斜着一双眼,像在听着,又像在看天花板,最后笑笑说:“我知道了。”她从不抱怨辛苦——当然,也许只是因为跟王泳不熟。
那天,王泳的手臂被旅客一把抓住,张白替她推开那客人,举起手里对讲机,佯装说:“警察同志,麻烦请到D岛12柜台,这里有伤人事件。”那人睁大眼睛,张白也睁眼瞪着他,那人败下阵来,将手挪开。
王泳跟张白说谢谢。
张白说:“对付这种人,不能软。你一软,他们就硬起来了。”
王泳笑了:“你不是在高端休息室吗?怎么也有这种经验之谈?”
“都一样。在高端客户休息室也是,不能对他们谄媚地笑,要不卑不亢,保有尊严,对方反倒不敢欺负你。”
王泳发现张白很对自己脾性。脑洞中那个喝着午后红茶的女子,变成了马背上的侠女,一把将王泳扶上马,齐齐驰出这候机楼。
大雾持续好几天。王泳连睡觉,脑子里都响起魏太后的大呼小叫,旅客的高声斥责。模糊的背景音中,还有袁均的声音,他似乎在跟艾珊商量分岗的事。
休息室里,他们怎么说来着?
“如果出了严重差错,就别指望能够分配到集团机关了。”
画面一跳,又见到罗真真在沙发上,抱着靠垫,神秘兮兮问:“有没有觉得,魏太后最近对我们更差了?像盯着仇人似的?”
睁眼醒来,外面还是沉沉的天,有黯淡的星,郊外空气很好。浴室里传来水声,是罗真真在洗澡。一看时间,凌晨5点。该起来准备上班了。
今天天气稍微好转。但即使天气差又如何?春运就是春运,中国人还是要回家,柜台前的人还是压在柜台前。王泳跟罗真真一个班,但罗真真所处柜台离魏太后远一些,她经常借故走开,上个洗手间,倒个热水什么的。跟她班的新人完全招架不住旅客,苦不堪言。
终于熬到下午,罗真真眼见魏太后走开了,赶紧又上了趟洗手间。在里面呆了十分钟,她慢悠悠走出来,远远见到E3出发厅那头一阵骚动,一大波年轻女孩儿手中高举手机,朝中心位置啪啪闪光,不住有人尖叫“凯凯!凯凯!”
戴着帽子和墨镜的男人,在人群簇拥下露出大半个脑袋,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嘴里还叫着“大家不要挤,小心。”
罗真真眼前一亮:那不是超人气偶像李明凯吗?她最近看了他的电影,大屏幕上觉得还不错,没想到真人帅得让人昏眩。
正是春运时分,各地大雾造成大量旅客滞留。现在加上这批人数壮观的粉丝,候机楼内更加混乱。机场保安上前,准备开始驱散挤成一团的粉丝。
罗真真用手扫了扫身上的制服,快步走到人群中,以她多年在滞留旅客中侧身而过的上乘轻功,来到保安跟前。她亮出工作证,回头对李明凯说:“李先生,我是高端客户值机主管,请跟我来。”
一个戴墨镜的中年微胖男在旁边说:“是莫经理让你来的吗?”他纳闷,明明没通知莫经理。转念一想:嗯,我们是vip,系统上肯定显示我们信息了。
罗真真回过头,一秒钟时间内判断出胖子是李明凯的经纪人。她微笑点头:“对,莫经理让我替两位办理值机。”她问,“请问是去哪里?”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露馅吗?既然是专门负责李明凯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但经纪人并没在意,他低头看了看手机里的信息:“飞成都,CH3809航班。”
罗真真正冒充值机经理,得意地领着李明凯办值机时,王泳也刚从登机口回到柜台。小文见她回来,一脸得蒙大赦状。
“泳姐,这位女士来晚了,航班已经关闭了,但她说一定要走。”小文看了看王泳,又看了看柜台前那个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黑色毛衣,黑色头发披下来,脸色苍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她长得很美,瘦削得像女巫,看不出年龄,脖项、手掌皮肤细腻,指甲保养得很好。
王泳低头看对方证件,发现她今年刚满四十。
在值机柜台工作近两年,王泳见的人也不少,从衣着气质也能判断出,这人不像闹事的,看来必有隐衷。但她能怎么办,也只能公事公办,一板一眼:“您好,CH3809航班已经关闭,请您到销售柜台改签……”
“我一定要赶回成都。”女人坚持。
王泳忽然发现,这女人气质出众,衣服穿得非常好看。但是她没有化妆,连眉毛都没画,眼眶微红,似乎哭过。身边不带一件行李。
王泳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但忍不住问:“您是有什么急事要赶回去吗?”
那女人搁在柜台上的手,忽然颤了颤。接着,王泳跟小文听到了女人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我家毛毛,才十岁,他走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泪珠突然从对方眼眶里落下来。
小文有点紧张,不知所措地看着王泳。
女人忽然将身子往前一探,伸手握住王泳,那触感冰得像海底的石头,“毛毛现在一个人躺在那里,他没有爸爸,连我都不在身边,他一定很孤独……”
这空港就是个人生驿站,王泳在这里见过的悲欢离合不算少——被雇主虐待逃出的南亚佣人,将亡妻骨灰盒紧抱怀里的老先生,坐在轮椅上要看老父最后一面的残疾女儿……此时,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女人悲哀的半生:这样一个女子,多数缺乏丈夫庇护。也许独自将孩子拉扯大。但事业也要兼顾。如果有人可以依靠,她何须披上坚硬铠甲,独自上战场?但孩子,是她铠甲下最柔弱的一块心头肉。
小文站在王泳身后,偷偷背转身子擦眼泪。
王泳知道,如果公事公办,坚持让对方自行改签,她会少很多麻烦。可是她家里也有妈妈,而眼前这妈妈让她心都碎了。
小文在身边低声问:“泳姐,怎么办?能帮她吗?”
王泳低头看系统:航班刚关闭,也许还来得及——
她在系统上发送信息,申请登机,在备注里简单写上“旅客丧子,急归家”。她记得艾珊跟离港调度的人比较熟,赶紧拨她电话。但她手机一直没人接。
女子见王泳在系统上操作,紧紧盯着她。她眼神空洞,嘴上忽然开始说起孩子的事。“成都现在很冷吧……毛毛最怕冷了……”
王泳不断刷着系统信息——
“有了!”
离港调度回复,同意旅客登机。
“您可以登机了!”王泳拿着旅客身份证,掏出一支笔,在空白登机牌上填写信息。写完后交给那女人,又回头跟小文说:“小文,你带旅客去登机口。快一点!”
女人像一根瘦削的竹竿,伫在地上,显然没料到这事真能解决。还是小文轻轻拉了拉她的衣服:“我们走吧。来不及了。”
“谢谢——”
小文带着她,很快融入了春运返家的人潮。
至于一年后,王泳在电视上见到这个女人,并发现她是一家有名的时尚杂志副主编,则是后事了。电视上的她,妆容精致,跟嘉宾侃侃而谈,嘴上挂着笑。王泳搜她的微博,那上面都是一个成功精致女性的美好生活,充满活力。只有一年前的春节前后,她的微博停更了好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