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还是延误了。
落地时已是凌晨时分。王泳拖着一只小小行李箱,攀上穿梭巴的楼梯,靠窗坐下,看夜色中路灯一盏一盏往后退。路上没有人。车上只有几人。
员工宿舍到了,她抱着小行李箱下车。
距离这繁盛喧嚣国际空港十分钟车程,是一片荒芜僻静未经开发的厂区,路灯一盏盏亮着,宿舍就在这里。
看门阿姨房间里下着帘子,王泳经过时还听到里面传出鼻鼾。宿舍没有电梯,她拖着箱子爬到五楼,悄悄开了门,踢下鞋子,赤足回到房间就睡。
两小时后,她被闹铃震醒,爬起来快速洗头洗澡,准备上班。
出差前,浴室灯已坏。离开两天回来,居然还没修。
她摸黑洗完澡,裹着浴巾回到房间,经过室友罗真真的房间时往里面看了一眼,见她仍在蒙头大睡。王泳对着镜子飞快换好制服,头发扎起在脑后,用夹子一点点夹好额前碎发,便挎着包急匆匆出门。
走到门口,又急急忙忙折回来,撕下便签,趴在饭桌上写了句——
“真真:
浴室不见天日已久,甚是想念光明。盼今晚下班回来,能够与你在光明中重逢。”
穿梭巴到候机楼时,天色亮起来,路灯失了色,像女人唇上褪色的唇膏。王泳走进候机楼,在自动滑动门玻璃上检查自己形象。踏进去,一种冷金属色的烟火气扑上来。拖着拉杆箱行走的飞行员跟空乘向她迎面走来,又擦肩而过。
第一个早高峰即将杀到,玻璃墙外天色微明,候机楼内已人声鼎沸。
早上7时,王泳值班那片区的值机柜台几乎全部开放,航站楼国内出发的安检通道大部分打开。最高峰时段,机场每小时航班起降量在30多架次左右。
王泳站在柜台后,低头查了一下天气。本场天气适航,能见度尚可,希望一切顺利。
今早的商务客比较多。他们行色匆匆,脸上总带些不耐烦。只要手脚慢一点,他便露出嫌弃的眼神,生怕你耽误了他几个亿。但不到延误取消时,这种人也不会给你找茬。王泳最喜欢这种旅客,公事公办,速战速决。
接下来是一个家庭。人多,护照也多,但热热闹闹的人间气息,正谈论着加拿大的假期。
后面上来一个美国人,抱着他的中国女友。女友脸小小的,像狐貍,晒成小麦色,上前一步,张嘴说英文,浓重的方言口音,递上来一本中国护照。王泳用中文回应她,她睁大双眼,鼻翼动了动,嘴唇微微撅起,依然坚持用英文回应她。两人就这样,一中一英地对话着。
“她很没礼貌!”那女子转过身,将手伸入男友臂弯里,嗔怪地说。
王泳看着他俩离开的背影,心里默默发了一记如来神掌。
早高峰渐渐在忙碌中来到尾声。王泳正跟一个黑色长发披肩的女人打印登机牌,不远处的值机柜台突然传来叫骂声。她扫视一旁,见到三三两两的旅客包围了柜台,好几个人掏出手机在拍,中间是幸灾乐祸的“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王泳擡起眼,瞥向那边,女人开始用手指轻背敲柜台,嘴上仍是笑着的:“我赶时间我赶时间!”她只能看到胖胖的大牛像一道膨胀变形的影子,从她眼前飘了过去。
“请问要办理行李托运吗?”她机械式地问,眼睛又不由自主瞟向那边。人群已经散开,大牛跟身后的袁均将旅客跟值机人员拉开了。
“要托运的。”对方用手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拨上去:“哎我都搞不懂自己,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飞,”拨下来,“想想我都佩服自己,到底是怎么打包成功的……”
王泳帮旅客贴好行李牌,目光又不争气地飘向那边。
大牛好像在亲自为那个闹事旅客办理手续,袁均跟一个机场工作人员一起,一人一边扶着老胡往休息室方向走。王泳注意到老胡的额头擦破了皮,正往外流血,他一边“哎呦哎哟”地喊着,一边用纸巾按着伤口。
袁均经过王泳值机的柜台时,擡头看了她一眼。见王泳也在看着他们,他冲她做了个嘴型,她看到他说的是“皮外伤”。
那边围观的人很快散开了。王泳有点分心,她依稀听到大牛在跟那个旅客赔笑道歉。没看到那人受伤,也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她心里多少有点替老胡委屈。什么时候,他们这些地面人员的安全能够得到保障呢?
就这样替旅客办理完手续,将打印好的登机牌划个圈,交给对方,她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但一转念,她猛地“啊”出来——忘记核对航班号了!
航空公司值机人员在登机牌上划圈,是为了核对信息。各航空公司共享一个系统,冒失的旅客走错柜台,证照一刷,照样打印出登机牌。值机人员得核对信息,否则就错接了其他公司的客。
她冲着旁边的艾珊喊:“替我看一下柜台!”便急匆匆奔出去。但刚才那个旅客已经走远,她刚才又没怎么在意对方的脸。
候机楼内人来人往。背着大背囊和睡袋那个,肯定不是。拖着贴满各航空公司托运标签行李箱的,也不是。穿着粗布长裤那个女人,边打电话边指着自己心脏在流泪,会是她吗?王泳茫茫然地往安检通道方向走去,忽然见到前方有个女人,一直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
她急忙追上去:“不好意思——”
那女人转过脸来。是她?不是她?
毫无印象。
王泳低头盯着她的镯子。
那女人说:“是你?又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是她。
王泳说:“麻烦出示一下您的登机牌。”
女人怀疑地看着她:“怎么了?”
“唔……可能有点小问题,检查一下……”
“马上就要登机了呀。”女人下意识地拨弄一下腕上镯子,从随身包里掏出护照夹,里面夹着登机牌。王泳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仔细核对信息,释然地笑了,“没事了。”她毕恭毕敬地递给对方,“祝您旅途愉快!”
事件处理完,王泳快步赶回柜台,远远就冲着替她守在柜台后的艾珊比了个心。“没什么人吧?”
“你才走开三十秒,能有什么事?”艾珊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爱死你了。”王泳回到柜台,刚掏出笔在自己随身备忘上记下一笔“核对登机牌信息”,便听到有人走上前来,“你好,飞斯德哥尔摩。”
这声音……
她擡起头来。
柜台正前方那张脸,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个人。现在,他晒黑了些,头发梳得很高,穿的名牌衣服上不再有显眼logo。手伸出来,递过来两本护照,露出低调而价值不菲的腕表。很好,如他所言,他终于如愿在三十岁之前完成了阶层转换。
他显然也注意到她,但很快掩饰掉眼中那点讶然。他的臂弯里圈上了一只嫩白的手,一张化了淡妆的漂亮小脸贴上来,“我们来得及吗?”
放在护照上的那只手伸回去,放在女子的头发上,“来得及,宝贝。”
这是王泳第一次从周铄嘴里听到“宝贝”的字眼。以前他怎么说来着?王泳问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时,他说,“我不喜欢那些娇滴滴的女生。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跟我一起并肩战斗的人。”
他那样优秀,为了能够一直跟他并肩而行,王泳从一个晚期拖延症患者变成了GTD星人。他说他要在三十岁前,提升一个社会阶层。他说,读书跟婚姻是实现阶层转换的唯二途径。她对他近乎崇拜,便也像他一样发奋读书。
当他提升阶层时,她要在他身边。
但她太天真了。没想到他一心要往上走的动力如此足,只靠一条绳索远远不够。一手攀住读书,一手攀住婚姻,好风凭借力,双双将他荡上一级台阶。
在周铄进了这家航空公司三年后,她大学毕业,也进入同一家公司。刚开始他们住在一起,他每天早出晚归,常常是她睡到一半,才感到一双手从背后圈住她。
她迷迷糊糊地说“又加班啦……好辛苦……”
他以吻回应,或者不回应。
刚入职时,她有两个月在不同部门轮岗实习。来到市场部时,远远地见到他,听到其他女生讨论他,说他多么耀眼。才入职三年,已经获老板青睐,前途大好。
然后,她听到那些人说,“可惜啊,名草有主了。”
她心里有点小得意。
那人又说,“是公司高层的女儿。”
她心里那点小得意,一下子碎成玻璃渣渣。她尝试将这些碎片拼起来,慢慢还原出来真相。那些加班夜归的晚上,那些神秘的来电,那些看向自己时的异常沉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然后,她搬出了他的房子,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挽留。后来,他们不再联系,她也只是在同学聚会时听别人提到过他,说他准备今年结婚。对方是白富美。
此刻,王泳按了按眉心,好像这个动作能够将涌起的往事压下去。她机械式地翻看两人护照,对照名字,核对有效期。低头,在系统上操作,又擡起头:“请问有行李要托运吗?”
“有。”那女生声音活泼,笑起来声音甜美。
真可恶。为什么跟电视剧的不一样呢?这种角色,不都应该是要么心若蛇蝎,要么粗鲁无礼的吗?
周铄提起行李箱,放在输送带上。
“有锂电池吗?”
“没有。”他声音很低。
在王泳低头打印登机牌时,周铄女友突然说:“咦?”她将身子前倾过来,指着柜台后那个水蓝色的杯子说:“斯德哥尔摩杯子!我家也有一个!”
王泳将脑袋埋得更低,那女生语气仍旧兴奋,拍着周铄的手臂,“宝贝,这不是你平时用那个杯子嘛。真巧。”她一下子对王泳充满好感,“你也去过斯德哥尔摩吗?我家老周很喜欢那里,所以我们去那里拍婚纱照。”
登机牌打印好了,王泳捏在手心。目的地上,印着斯德哥尔摩阿兰达机场的三字码:ARN。他曾经跟她说过,以后他俩去那里度蜜月。她买了一套斯德哥尔摩主题的杯子,放在家里。从他家里搬走时,她将杯子也带了出来,习惯性地使用至今。
王泳没说什么,将登机牌放在护照里,递给他俩,脸上挂着职业笑容:“请收好登机牌。祝旅途愉快。”
“谢谢!”女生看上去很是开心。周铄一言不发,任由她挽着自己的手,一同走开。
他们一离开柜台,王泳马上转身将杯子藏起来。她恶狠狠地想:下班后,就将它扔掉。
“我赶航班。”身后有人低声说。
她猛回头,脸上狰狞的表情仍未煞住。“证件出示一下。”
对方将护照搁在柜台上。
她意兴阑珊,翻开护照——
姓名:秦希。
这照片上的人,有一双沉默但非常好看的眼睛,而且,非常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