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事故官司已经撤诉,汪少风的各种邀约又多起来。但他推掉了好些。余因问起他,他说自己希望多放点时间放在医疗上。有魅力是他的优势,但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只有魅力。
余因问:“那替于曼电影造势的那个圆桌直播呢?”
那个直播时间改来改去,一小时前说是最终确定下来了。
汪少风看了看自己日程表,前一天他还在外地参加培训,万一堵车就赶不回来。他说:“要不你去?反正官司撤诉,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余因跃跃欲试。但节目组那边看了看他发福的身材,婉转地表示:“要不,让让苗医生本人参加?”
苗江跟茍岚说这事,茍岚倒是支持她去。她奇怪:“你不是很反感抛头露面吗?”
“不是,上节目不是有钱拿嘛。现在我们这一家五口的,养家压力太大了,喵酱大人你多担待点。”茍岚捧着一束花,边走边亲她脸蛋。
苗江说:“嘘,别在这里——”
他们在墓园里走着。清风徐徐过来,树梢上的叶子被风一点一点吮吻,路边的小白花不分季节地乱开。草丛间,有小麻雀在轻轻跳动。一跃,又不见了。
苗江想起余因说过,以茍岚这种技术,到大院当个分院院长是不成问题的,睿峰也多次挖他。就算他留在诺亚,这些年来宠物医疗行业发达,他的收入也不低,攒下来不少了。但他拿去接济各地的动物收容中心,捐助给环境保护、野生动物贸易打击、土壤污染防治项目什么了,身上经常一分钱都没有。
这次他带着富贵跟艾喵(印尼野猫的名字)住到苗江家,被邻居发现,投诉到房东那儿。房东原本就不喜欢苗江养狗,这次还多了一人一猫一狗,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们商量着,也是时候买房了。
茍岚二话不说去查银行卡账户,里面静静地躺着23.60元。
够一天早餐了。
茍岚并不适应这规规矩矩的生活,但是为了苗江,他愿意尝试。在苗江因苗苗受伤而失态时,他发现,她只是逞强,并不如自己想象的坚强。汪少风也许能给她最好的物质生活,但她需要的,未必是世俗意义的稳定。
他们一步步往上走,胡昕的墓地越发近了。苗江突然停了脚步,犹豫着说:“你带我来见她,她会高兴吗?”
“没事。她跟汪少龙的时候也没问过我高不高兴呢,扯平了。”
苗江赶紧伸手,捂住他嘴,却被他趁机亲了下掌心。她立马收回手,背在身后。
胡昕的墓在眼前。他们看到墓前有一男一女。男的坐在轮椅上,清风吻过他的鬓角,头发在头顶如黑色海浪,微微起伏。女的穿黑色卫衣裙,一双腿又细又白,默默站在轮椅旁,低头看着男人。
茍岚跟苗江两人对视一眼,慢慢走近。
茍岚跟汪少龙打了声招呼。汪少龙点头:“你也来了。”朱鹭瞥了他俩一眼,弯身咬汪少龙的耳朵,“我先到车上拿点东西。”然后走开。
她走到苗江身边时,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她,“陪我去?”
苗江迟钝,还没反应过来,朱鹭微微含笑,将她一手拉走。
山顶上,胡昕墓前,只剩下汪少龙跟茍岚两个人。
茍岚放下花束,没话找话:“你来看胡昕?”
“是。”
两人又静了静。
汪少龙往山下方向看。苗江在朱鹭身边,两人并肩往山下走。她走得不快,不时回头看一眼茍岚。
汪少龙说:“听说你跟苗医生正在找房子,准备结婚了。恭喜。”
茍岚说:“没那么快。美国那边有个为期半年的短期课程,她想去那边念。而且余因要筹备分院的事,苗江想法比较多,暂时还不想结婚。”他巴拉巴拉说了一阵,才想到,在失去爱人的汪少龙面前说这种话,是否太过残忍。于是蹩脚地问:“朱鹭她怎么样?”
汪少龙避重就轻:“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有些话,不必要对茍岚讲。
比如说,他多次拒绝朱鹭,她个性激烈,直接拿起刀子在手腕上比划。老人家听到消息后,哭着说少龙你何苦啊。
他想,她得不到他,自然觉得他是最好的。
他有时候想,汪少风对苗江,是否也出于同样的感情。
他问起茍岚,说美国那个短期课程,好像汪少风也会参加。茍岚说是。“我不放心苗江一个人去。不过汪少跟另外一个我们院的医生也去,我会安心些。”
汪少龙轻轻笑了笑,“看好你的女人,别又被姓汪的抢走了。”
茍岚也笑:“我跟苗江会是一辈子。”
汪少龙莞尔,心想你不知道我弟弟心思有多重。但此刻看他一脸幸福,他什么也不说,不愿打扰他。
风起了,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
直播在一个购物中心的活动区举行。这购物中心前两年才开。这块地,在二十几年前是当地城中村,后来被买下来发展,但项目烂了尾,一拖就是十几年。后来先后也搞过几个项目,始终没有声响。直到几年前被一个明星发展商接手,才人气高涨起来。
车子还没驶到目的地,苗江就开始胃痛。
这不是第一次了。
在深圳多年,她从未接近过这个区域。每次走近,身体就会出现各种不舒服的症状,不是牙痛,就是头痛,这次是胃痛。
抵达目的地。苗江从侧翼电梯上,好几个长相漂亮,胸前贴着活动方LOGO贴纸的女孩儿,对着电梯内镜面检查妆容和微笑弧度。到了层数,她顺着人流出来,走到商场中庭时,第一次从高处俯瞰地面的人。
每个人都小小的,看起来很快乐。
有小孩子牵着父母的手,手里还拿着气球,一不小心,手松开,气球往上飘啊飘,落到苗江那一层。她不知道为什么,伸出手去,抓住了气球绳子。
小孩指着她的方向,咿咿呀呀地说着话。爸爸在他身旁蹲下身子,妈妈朝苗江挥挥手。
苗江把绳子系在扶手栏杆上,转身往活动区走去。
面前已经有工作人员架好了摄像器材,正对着一张小圆桌。圆桌上放着三个嘉宾名字,最左边是她,中间两个分别是于曼跟导演,最右边是主持人。
一切都让苗江想起了当天于曼出席活动晕倒那次。但场地不同。苗江看舞台下方已经围满了很多人,人群中有人举起于曼名字的牌子。苗江在人群中,突然看到了她的弟弟阿海。她看到阿海正打电话跟人说:“我来这边办点事,等人……对闲着没事逛逛……”
过了一会,她见到象美凤提着一个袋子过来,神色匆匆。她站到阿海身旁,笑盈盈地从牛皮纸袋里掏出漫长排队买来的奶茶,递给儿子。
阿海仍在打电话,奶茶吸管戳到他的脸,他不耐烦地转过脸,瞪了象美凤一眼。
象美凤将手里的奶茶放低,仍然笑盈盈。
苗江又开始胃痛。
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她一想家就会胃痛,这时她会把平时偷偷攒下的糖含在嘴里。嘴里甜了,生活似乎也会甜起来。
人群中起了骚动,是于曼来了。
苗江有点像机器人,她开始坐立不安。她看到阿海离开人群,在外围来回走动,不断打着电话。而象美凤无事可干,在人群中探头张望,也想看看明星的风采。
她显然注意到了台上的苗江,有点意外。赶紧举起手机,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发到朋友圈里,配上文字:“专门给我家猫狗看病的那个苗医生,正在跟女明星于曼座谈。我在现场。开心的一天!”
台上,他们在谈这部电影。导演说,这部电影是关于一个女人和一只狗。他笑说,大家都知道于曼跟她家狗狗关系亲密,她把狗带到片场,让它成为电影的一部分。
“而且,大家都知道,于曼生活中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发生时,这部戏本来已经杀青了,但是我觉得这件事特别感人,我说的是狗对主人的忠诚,甚至救下了主人的命。这种种打动了我,于是我跟于曼说,要不加一段吧?于曼答应了。”
于曼微微笑,她说:“其实陪伴我拍这部片的,有两只狗。一只是于小迪,一只是于小小。”她跟不了解她的人解释了一下克隆狗。
现场主持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问了于曼几个问题。于曼简单讲了一下,接着把话题引到苗江身上。“当天救我的,除了于小迪,还有一位宠物医生。她就是坐在我身旁的苗江医生。”
电影里的女主角跟片中的帅气宠物医生有一段甜甜的感情,于是主持人趁机问起苗江,现实中的宠物医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苗江握着话筒,不知怎地,目光依然落在象美凤身上。
主持人见她似乎在发呆,又含笑重复问道:“大家都很好奇,现实中的宠物医生,到底是怎么样的。苗医生跟于曼有着奇妙的缘分。能不能跟我们讲一下呢?”
摄像机对牢苗江。特写镜头中,她动了动嘴唇,牙齿细小洁白而齐整。
她低头看一眼主办方给她的发言稿大纲,那上面的字飞快掠过眼前,密密麻麻,是治愈、萌、可爱、开心的字样。
但这不是她想要说的。
她又看一眼人群,象美凤举高手机正对着她拍摄。阿海打完了电话,不知为何也走回人群中,不耐烦地擡头看着热闹。
她握住话筒,开口说:“我是个弃婴。我被我的父母,抛弃过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