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高速公路两旁只有黄澄澄的路灯,在细雨中像一团团晕开的蛋黄。一路上,车子并不多,汪少风结束外地培训,赶回深圳时,已近凌晨。风从车窗外灌入,扑了他满头满脸。
他毫无睡意,没有回家,随便驶到以前常去的一家爵士吧。
酒吧在一家酒店的96楼。他在360度大环廊找了个沙发坐下,有罗马尼亚乐手在演出。窗户外面,深南大道中轴线在雨中独自阴沉。
窗玻璃上,映出一个人影,那人影低矮了下去,渐渐跟他影子重叠。
他回头看,见到朱鹭坐在她身旁。
“真巧。”他说,“你一直休假,还以为你不在深圳了。”
“去了一趟槟城,又回来了。”朱鹭语气平静。
汪少风问:“见到他了吗?”
“没有。他不肯见我。”她咬着下唇,语气非常平静,但眼神中有波澜,“但你知道我在那里见到谁?”
汪少风心想,哥哥在那边做着黑市交易,隐藏自己身份,当然不可能在那边见他。但他不动声色,只问:“见到谁?”
“茍岚。”
汪少风哦了一下,并不意外。
朱鹭端着一杯鸡尾酒,眼神有点恨:“他见这么个人,也不见我。真是有意思。”
汪少风不语。
说什么也不合适。汪少龙的身份,经历的事,甚至胡昕这个人,都不是能够对朱鹭说的。
朱鹭放下酒杯,突然问:“怎么就你一个?”
汪少风:“不然还能有谁?”
“比如说,苗江?”她凑近一点。
他似笑非笑,不答。
她点头,嗯了一声:“她不适合你。”
“谁适合?”
罗马尼亚的乐手哼着游丝般的歌,蜘蛛丝样的黏腻,又像舌头轻轻舔过你的肌肤。窗外细雨绵绵。两人坐得非常近,冰凉的肌肤贴着彼此,看进对方眼睛里。
慢慢地,他们俩逐渐靠近。像风接近雪,海接近天,他们轻轻接了个吻。
一个有酒精味道的吻。
汪少风在这个吻里,想起了苗江。她身上有淡淡的消毒药水的气味,外衣粘上一两根狗毛,接吻时嘴巴跟四肢都僵硬。他的世界就像一个酒吧,里面阴暗昏晦喧闹不止,而她让他的世界边沿都亮起来。
乐声停下,四周鼓起掌来。
汪少风跟朱鹭停止了接吻。
朱鹭看着汪少风,汪少风也看着朱鹭。她突然说:“有烟吗?”
“这里不能抽烟。”
她恨恨的,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
旁边那桌有情侣在接吻,又松开,真像片刻前的他们俩。只是,那对情侣又含情看着对方,眼睛里的笑都流出来了,阴暗灯光下,脸色微红,是接住流泻笑意的绯红的云。
跟他们俩都不一样。
朱鹭擡头,看向天花板,淡淡地问:“刚才,你有感觉吗?”
汪少风这样绅士,宁愿缄默,也不会说出伤害女性自尊的话。
朱鹭对着天顶微笑,她白皙的脖子像郁金花茎一样优美:“我也没有感觉。”
汪少风说:“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还是朋友。”
沉默像密云般,笼罩住二人。
谁也不说,都彼此又都明白,刚才接吻的时候,他们想起了其他人。
朱鹭第二天早上还要上班。酒吧一点钟打烊,汪少风叫了代驾,把朱鹭送回她家后,又到家附近的酒吧喝酒。回到家时已近三点,蒙头就睡。
他接到电话时,是凌晨五点。
是老爸的电话,电话接起来,居然是哽咽的。汪少风一下子清醒,紧了紧衣服,又喂了几声,老爸才再度开口。
他说,少龙在马来西亚那边受了枪伤,还没度过危险期。“我跟你妈正在丹麦,没那么快赶到,你先去看他。”
诺亚医院的其他人,现在都听说了汪少风哥哥的事。不时有人跟余因打听,但余因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于是他们转而跟余果打听。没准余因会跟妹妹说过点什么吧。
但余果只是摇头,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最近恋爱了。
为了了解更多宠物行业的情况,她最近跟熊季汝走得很近。他见她感兴趣,于是邀请她参加一场葬礼——当然是宠物的葬礼。
宠物也说不上,因为这次的主角是一只叫做小秋的导盲犬。
余果见到了阿静。她把头发剪短了,戴一朵小小的白花,像她本人一样安静素雅。小秋静静躺在棺木里,宠物入殓师提前为它整理过毛发,擦拭身体。在事先沟通中,阿静说过不希望气氛太过沉重,因此现场音乐听起来清新而不哀伤。
除了阿静跟秦谷克外,阿静的父母、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也都来了,每人手里拿着一朵花,逐一上前,弯身放到棺木里。
没有哭天喊地的嚎叫,只有依然活在这世上的人,对离开了的生命寄予的哀思。
阿静还是忍不住掉眼泪,但非常克制,用手背去擦。
秦谷克轻轻用手抚摸她的头发,低声说:“小秋拥有你这样好的主人,它走完了幸福的一生。别伤心。”
阿静使劲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
上次他们在澳门蜜月觅食,两人在市区漫步,秦谷克就跟阿静说,现在右手边就是墓地。阿静问“墓地在闹市?”秦谷克笑“生和死本来就很近嘛。”
回来后,就听到了小秋离开的消息。阿静哭得晕过去。醒来后,秦谷克握着她的手,说起澳门所见的墓地。“活着的人没有忘掉逝者,这样就够了。”
也许因为有秦谷克,阿静在整个追悼仪式上,没显出过分悲恸。她的脸容含着淡淡的忧伤,像是月亮的另一面。
在诺亚实习这段时间,余果见过太多宠主跟宠物的生离死别。有些死亡来得太意外,连主诊医生都忍不住哭,宠物主人哭完以后,要开始忙。忙着处理或保留它在家里留下的痕迹,忙着为它举行一场葬礼。熊季汝说,事情太多的时候,人顾不上伤心。等事情忙完了,静下来,那种感觉就会涌上来。
余果难以想象。
但是也有宠主跟她说过,死亡不是句点。就像云继承了大海、河川以及太阳的高温,而雨又继承了云,事物永远在延续着。事物的消失只不过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呈现。《你可以不怕死》,一行禅师“以后再看到别的狗狗,我就会想起我家宝贝。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它。”当时,那个宠主这么说。
在告别仪式之后,熊季汝跟另外一个工作人员,庄重地把棺木擡到车上。阿静捧着小秋的照片,上了秦谷克的车,一路跟随。
熊季汝说,有的顾客在火化后,还会选择超度仪式。但阿静没有给小秋做超度。她把小秋的部分骨灰放在漂亮的骨灰盒子里,部分骨灰做成项链,戴在自己身上。
“项链是手工制造的,需要一定时间。所以我再次见到她,把东西亲手交给她时,小秋已经离开好一段时间了。她丈夫那天要上班吧,陪她来的是她妈妈,我早了到,听到她们母女两过来时还有小争吵。”熊季汝说。
这时,两人正在深圳大学校园里散步。余果看了一眼周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回头问:“小争吵?”
“阿静妈妈希望她早点申请另一只导盲犬,但阿静不愿意用另一只狗来代替小秋。她妈妈怪她不现实,还说了些类似‘你这样不是拖累了小秦嘛’一类的话,两人闹得不太高兴。”
余果在诺亚医院实习好一段时间,见证过太多故事。她已经不是当日为动物亲手实施安乐死后,要扶着墙呕吐的新人了。然而她跟诺亚的其他医生、这世上的大部分宠物医生一样,仍然保有温暖的心,永远会为这些宠主和宠物的小故事而感动,也为故事背后的现实而叹息。
熊季汝问起她工作的事,她说起,上周送过来的一只小龟,没救过来,她很难过。
“是一个老爷爷带着念小学的孙子过来的。孙子第二天就要期末考,我们跟爷爷一起,好说歹说,小孩也不愿回家,一定要守着小龟。后来小龟情况好转了,小孩才肯回家。到晚上,他一个人回来,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消息。”
“后来呢?”
“老爷爷人很好。他跟我们每个医生、医助、药师、检验师打招呼,又乖乖坐在外面长椅上,看手里的一本书。但后来,小龟突然情况急转直下,还是救不活。爷爷失落极了,在手术台独自对着小龟发呆,还问我们,如果瞒着孙子,等他考完试后再告诉他,是不是太不尊重生命了。”
“这真是很难回答的一条问题呢。”熊季汝非常认真地思考着。一低头,他看到余果脸上沾了条头发,于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替她拨开。
“是啊。”余果感受到他的手指温度,突然声音都颤抖了。
熊季汝笑了笑。
两人信步走到了深大的湖边,湖面上的黑天鹅,在日光下悠闲地划着水。湖边有年轻人在拍照,他们看到熊季汝跟余果,笑着奔过来:“同学,能帮我们拍个照吗?”
熊季汝替他们拍了各种鬼脸照,他们笑着说谢谢,其中一个人反问:“需要我们替你们两拍照吗?”
余果正尴尬,熊季汝微笑着掏出手机:“好啊,谢谢。”
两人信步走着,来到了深大的理工楼,这是栋网红楼。周末时分,很多年轻人这里打卡拍照。熊季汝想走过去,余果拉了拉他,说:“这么多人,不会又让我们拍照吧。”
熊季汝笑笑:“那正好,让他们也给我们再拍一张。”
余果又红了脸,假装扭头去看网红楼的小窗格子。
在她这种单纯少女的世界里,爱情是甜蜜的。因此当后来她跟余因、苗江和茍岚一起吃晚饭,听他说起汪少风哥哥的事时,她简直难以相信,就在自己身边,也有这样苦涩的情感。
余因说,汪少龙给害死胡昕的人设了个局,让他设法被逮捕后,自己开始按计划退出野生动物贸易行业。
国际警方此时突然收网,明显手头握有大量关键证据,逐一逮捕主要贩子。在这时间点上,关于汪少龙是卧底的传言,甚嚣尘上。汪少龙身边好几个人被暗杀,手法利落,都跟胡昕一样,死于行刑式枪杀。
汪少龙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枪击的。
余果听得紧张:“他醒来了吗?”
“度过危险期,人是终于醒来了。但很有可能,下半辈子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他真的是卧底?”
“我没问。但据说他住院时,森林公安都派人去看望了,还说会接他回国治疗。应该是卧底无疑了。”余因叹了口气。他上次在诺亚见过汪少龙,非常有魅力的一个人。为了打击野生动物贸易,放弃了这样多——心爱的人,行走的自由。
苗江倒是想起来,胡昕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汪少龙是卧底。
她默默夹了一块水煮鱼,太辣了,辣得她流了点眼泪。她立马抓起杯子,倒了点可乐,倒头就饮,胃部瞬间甜酸苦辣的滋味都有。
她想,也不知道汪少龙跟胡昕的感情,是不是就这个样子。
她擡眼看了看茍岚,茍岚在默默地喝着可乐,也是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