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少风跟苗江之间有点什么。
现在,整个诺亚的人都看出来了。包括最迟钝的余因。
汪少风会等苗江下班,上班时也会给她带甜食。以前苗江很少跟汪少风说话,最近,她开始主动找他。虽然找他也只是聊工作。
余因坐在玻璃房办公室里,擡起头,看一眼外面低头说话的两人,又低下头。突然说了一句:“我还以为,苗江会跟茍岚一起。”
小陆正在他办公室整理材料,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好奇:“为什么?”
余因摇摇头,啥也没说。
小陆自己正跟小马热恋,虽然小马说,他们在同一个地方上班,还是不要公开恋情比较稳妥。小陆不懂为什么,不过她看很多情感号里都是这么写的,那小马说得肯定有道理。
但小马的其他行为,小陆就看不明白了。
小马说,他爸他叔都在外面有女人。他亲眼看到他妈他婶过着人前得意人后生气恍如精神分裂般的日子。他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说明人类社会的婚姻制度是不合理的。“婚姻不就是合法的卖淫吗?”
小陆向来崇拜他,他说什么,自己都觉得有道理。但这次,她就没听懂了。没听懂也没关系,她找来小马平时看的书,他看什么,她也看什么。一开始看不懂,但多看几遍,总会明白的。
她可以跟随他的阅读口味,但她看再多的书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带她见自己的朋友,朋友圈里也从来没出现过自己。就连诺亚其他人看出了什么,开他们玩笑,小马也立即否认。
小陆拿着一叠资料走出去时,还在低头想这个问题,差点迎面撞上人。差点被撞上那个阿姨,摘下墨镜,眨巴着眼睛,快言快语地说:“我这儿有个猫,有点问题,帮我找个医生看看。”
小陆查了查,这个点,只有苗江有空。她为阿姨安排了苗江的号,等苗江的两个病患出去后,她跟坐在候诊室玩手机的阿姨说,可以进去了。
阿姨推开门。
苗江坐在桌后,擡起头来看她。
她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再次见到生母。
这次,她的妈妈,认出她来了。她抱着猫,微笑着向她走来,开口就是:“苗医生,这么巧哇,又见面了。”
她认得自己。认得她是上次的医生。
仅此而已。
她自我介绍,说叫她廖阿姨就好。说这猫是她在家里小区捡到的,看起来曾经有主人,不知道谁那么缺德把它遗弃。又跟苗江道歉,说上次那件事,主要是媳妇阿宝知道自己不忍心,也怕自己担心,所以宁愿亲手去做“这种事”,也不让她跟阿海去做。
她说,阿宝可好可善良了,比自己亲儿子还好,唯一不太好的一点是,她娘家还有个不务正业的弟弟,整天跟姐姐姐夫借钱。“说起来,还不是拿我家的钱,去填他们家的窟窿。”说完,她笑了笑。
她一笑,苗江就觉得全身皮肤都被轻轻扎一扎。
她这么一路说下去,苗江基本不擡头看她,只是在检查她放在桌面上的猫,根据那个女人的主诉,检查猫咪的右前肢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肿胀,有没有骨摩擦音。
右前肢本体反射缺失。
“你看我,平时没个说话人,这话也不能跟儿子儿媳说,就只能憋在心里。”
心搏过速。
“不知道怎么的,虽然上次有误会,但是见到苗医生你,总感觉很亲切。”
呼吸急促。
“我就住在附近,捡到一些流浪猫狗,经常有被遗弃的,生病的,很可怜。以前我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后来阿宝介绍我到动物医院。”
原来他们就住在附近。原来她会觉得动物被遗弃,很可怜。
“虽然上次有误会,不过阿宝回去跟我说了,说诺亚的医生很专业,不像某些黑心诊所。如果我再捡到生病动物,可以带过来。”
苗江的目光从猫尾巴上移,落在了那个女人的脸上,有点生硬地问:“你的其他家人没有陪你来?比如说,老伴?”
问题刚出口,苗江就后悔了。太突兀了。太突兀了。
但那个女人不以为然。她笑了笑,声音干涩:“他快死啦。”
苗江没料到这个答案。她像检查台上那只猫一样,心博过速,呼吸急促。
那个男人,那个没怎么正眼瞧过她的男人,居然也快要死了。
女人又说:“我也是听阿海说的,我跟那家伙早就断了联系。十几年前,他拿了家里的钱出去做生意,钱没赚到,倒是跟个寡妇搞上了。嘿,那寡妇命中克夫,他也敢上?听说他现在得了胃癌。这些年帮那寡妇养儿子,那儿子现在也没管他呀。这次他生病了,还不是回头来找阿海,管他要钱!”
检查台上的猫,喵呜了一声。
女人像被按下了开关,再也停不下来。苗江像被切成了两半,一半在诊断病情,是骨折关节脱位半脱位还是韧带拉伤或撕裂,是神经损伤还是血栓栓塞,或者血管闭塞,软组织有没有问题,会是脓肿吗。另一半在听她现在的话,想自己过去的事,想那个被留在路边的小女孩,小女孩慢慢长大,整天思考是不是自己还不够优秀,家人才不要她,这想法让她越活越渺小。
苗江努力把那个渺小的自己,推出脑海。她开了检查单,主要看前肢掌动脉有没有血流信号,看看是不是骨骼有损伤,看看有没有存在心血管疾病或者栓塞性疾病。
跟一些宠主总会嘀咕“这么多检查啊,要很多钱吧”不一样,她没有半点犹豫就转身出去交钱,仿佛要治的是亲女儿,不是路边捡到的一只猫。
她出去了。
苗江坐在桌前,发着呆。过了一会,她走出去,跟前台说自己要休息一下,让后面的宠主等一等。小陆乖巧地哦了一声,又低头跟杨师师说话,心情愉悦地准备交班。脑子里已经计划开了:今晚要给小马下厨做饭,做点什么好吃的呢?
苗江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掌心上捧了一掬水,凉凉的。她低下脑袋,把水往脸上泼。
不知道什么时候,茍岚站在她身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人是很矛盾的。残忍抛弃自己小孩的人,跟大发善心救助流浪动物的,有时是同一个人。”
苗江关掉水龙头。
她转过身,茍岚向她递过来一杯奶茶。“喝点甜的。人生不该那么苦。”说完这种莫名其妙的金句,他就转身走开。
擡头看茍岚,早就不知走到哪儿了。只听到小陆的声音传来:“茍医生你那杯奶茶呢?排那么久队,一口喝完啦?”
苗江低头看着那杯茶,绯红色果肉在下,白色奶沫在上,最上层浮着一圈圈泡泡。杯身画了个卡通人,冲她微笑。
杨师师在旁看到这一幕,向她走过来,自然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她看苗江用吸管戳开,吮了一口。
她问:“好喝吗?”
苗江点头。
杨师师微笑:“好喝就好。”她仰起头,后脑勺靠在椅背上,“要是能够像小孩一样,东西好吃,奶茶好喝,就足够开心,那该多好。”
苗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杨师师眼睛看着天花板:“前阵子我休假,去做了个乳腺手术。手术前,B超跟CT检查都怀疑是恶性,但做出来是良性。”
这事苗江也听说过,但杨师师还是第一次跟她说。她说:“那就好。好好休息。”
杨师师维持这个姿势,闭上眼睛:“嗯。”
两人之间静默了好几秒,杨师师突然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睛,对苗江说:“我爸本来要跟他的朋友去俄罗斯玩的,后来我突然检查出这个,要做手术。手术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去。后来是我妈哭着说,万一再也见不到女儿怎么办,你就一定要去吗,他才放弃。”
苗江突然咬到一口草莓果肉,酸酸的。
杨师师微笑,那微笑也是酸酸的:“因为太突然了,手术前后,一切都是兵荒马乱的。术后我正在休息,我爸跟我说,每个月的钱还没转给他。”
苗江吞下那口果肉,觉得不是味道。
“我在床上,把过去两个月的钱转给他。当时还幻想着,他收到后,应该会说一句,你现在需要用钱不用急那种客套话,然后我会回他说没事啊什么的。但是他只说了句——还有一个月没给。”
苗江放下那杯奶茶,上前抱住杨师师。
杨师师的脸埋在苗江的手臂里,声音低低的,没有哭腔。是那种早已经心死,所以反倒更加强大,甚至表现得冷漠的声音。她在苗江的手臂上方擡起脸,笑了笑:“有怎样的父母不是我们能挑的,但变更强还是继续弱,快乐还是痛苦,总是可以选的吧。”
小陆在那边喊杨师师,她哎了一声,站起来,对苗江说:“我去干活了。”
她坐在前台后面,没有了以前的嘻嘻怒骂,整个人看起来严肃不少。只是手脚比过去更利索。苗江看着她,想起来余因说过,杨师师现在跟过去有点不一样了,下班后还去念书,上次还主动提出自己想当主播,用镜头记录诺亚动物医院。
余因口头说了个好,第二天早上,杨师师就把她的视频计划搁在余因办公桌上。定位、目标受众、更新频率,写得一清二楚。
杨师师变了。那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