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隐没,夜风就起来了。茍岚这天值夜班,他不走大路,偏爱穿街过巷。拐了个角,马上要转入诺亚医院外拐角的小巷时,突然看见有个人蹲在那儿。浅蓝色制服,身影单薄得像一片树叶,被风一吹,马上就会被卷起。
看定了,是诺亚制服。
再看定,是苗江。
汪少风站在她身旁,没打扰她,就这么静静站着。两人都没看见他。
茍岚站在墙后,没迈步出去。
汪少风说:“我小时候也喜欢蹲在地上看蚂蚁。”
苗江微微侧过头:“找我有事吗?”
汪少风说:“那几个人走了。”
苗江“哦”了一下。
从茍岚的角度,看到汪少风伸手要抚苗江的头发,停在空气中半秒,又收回。
他说:“我小时候不开心,也跟你现在这样差不多。”
苗江说:“我没有不开心。”
汪少风“嗯”了一下。
两个人静了好一会,汪少风问:“你一直蹲在那里,腿不麻?”
苗江静了静,用手扶着墙壁要站起来,但明显腿麻得动不了。汪少风用手扶起她。只听苗江说了声谢谢,又开始摇摇晃晃。汪少风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她另一边肩膀。
从茍岚的角度望去,这两人像在壁咚。
苗江松开汪少风的手,自己扶住墙壁站了一会,慢慢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她问:“他们真的走了?”
“走了。”汪少风说,“就算回头,你也不用怕。有我在。”
苗江低头,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她说:“我不是怕,也没有不开心。”好一会,她说,“我只是不想见到他们。”
汪少风刚才在诺亚看到苗江的反应,已经猜到了几分。他的电话此时响起,他看都没看,把电话摁掉。擡起头,他说:“你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出诊。我跟余因说一下,送你回家吧。”
因为个人情绪放弃工作,向来不是苗江的风格。她说:“我要回去。”汪少风说:“对动物负责,也对自己负责,好吗?”
茍岚看到汪少风跟她两人并肩走远,他独自在巷子里站了一会,才慢慢走出去。他走回诺亚,经过苗江的诊疗室时,往里面看了一眼。里面坐着另一位医生。汪少风的诊疗室里,也另有其人。
苗江上了汪少风的车。他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突然建议:“我知道有家点心不错,先去吃点东西吧。”回过头,没等苗江表态,他微微一笑:“你也要吃晚饭,对不对?”
工作日也就刚刚入夜,这点心店里居然都是人,餐位少,排队人龙从里绕到外。苗江看到玻璃墙上,似乎有某个头发花白美食家的照片。汪少风让她在外面等。她听到排队的人说,这家店是谁谁谁开的呀,跟那种花哨的网红店不一样,食物出品对得起谁谁谁的名头。他们又说,下次要记得提前网上拿号才好。
她隔着玻璃墙,看到汪少风安静地在排在打包队伍里。跟周遭说笑聊天看手机的人不同,他静静地立着,看起来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耐心。
他就这样静静地等,苗江静静地隔着玻璃墙看他。他偶尔一回头,见到她在看他,于是向她一笑。
苗江突然避开了目光。
这个动作是全无意识的。然而汪少风看人很准,尤其是女人。他低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
后面的人轻轻推他:“到你啦,靓仔。”
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人经过,看着她一身蓝色动物医生制服。汪少风拿着打包盒出来,他说:“到我车上吃。”他见有人盯着她看,而她显得很不自在。他把身上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
汪少风把车开过来,一路驶向海滩方向。他找到一个地方停下车,降下车窗,远处的海风扑过来,带着年轻人嬉笑的声音。有人坐在海滩上喝啤酒,谈心事,声音很大。苗江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的内容,心里想,谁的人生不是千疮百孔,顺流逆流呢。
“希望没凉,趁热吃。”汪少风打开打包盒子,露出酥皮山楂叉烧包、芙蓉蛋白春卷、赛螃蟹凤眼饺、香草脆鲜奶、黑松露鲜菌饺、抹茶杏汁炸脆汤圆。
他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垫在叉烧包下面,像捧着宝贝似的交到苗江手上。
苗江吃了一口,里面的汁酸甜绵热,流到舌尖上。
“小时候我不开心,就会跑到海滩上吹风,吃零食,喝汽水。”汪少风自己拈了一块香草脆鲜奶,放到嘴里。
这是汪少风第二次提到自己小时候不开心了。苗江再迟钝,也终于懂得接话。她问:“你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有。我家是医生世家,在当年医疗资源还比较落后的深圳,我爸已经经常被邀请到外地做手术。小时候,我家有很多客人,大家对他又都很客气。有些客人,我后来在电视上也会见到。”
苗江又咬一口,静静地听。
“他不光是他们医院,还是整个深圳最被看好的青年医生骨干。他也会做人,长袖善舞,说话圆滑,要在白色巨塔里往上爬,爬到顶尖,是迟早的事。”
他安静了一下。
苗江不擅长说话,却是个很好的听众。她知道后面会有一个转折,她不问,但是放下了手中的叉烧包,安静地等待。
汪少风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就变成了被医院放弃的人。”
外面有小孩子在奔跑,欢腾的人间趣味。车厢内却很沉静,只有汪少风说到他家境的改变,境遇的变化。他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是在十三岁那年明白这些词的含义。只有小孩子跟动物,对他一如既往的好。
没吃完的半个叉烧包,在苗江的掌心中,一点点凉掉。
汪少风拿过半个包子,笑笑:“不要吃了。”放回盒子里,打发掉这个话题。他看她手指有点油,抽出一张湿纸巾,从驾驶座上侧过身子,替她擦了擦。
苗江突然说:“小时候,我妈也这样帮我擦过手。”
汪少风不作声,抽回纸巾,听她说下去。
她说:“在弟弟出生之前。”
汪少风并不意外。
夜色很暗,外面的欢笑声很远,海风有点腥。一切都正好。没有灯光,苗江有种独自一人的错觉,终于可以把话说出来。
她说:“刚才那个叫阿海的男人,就是我弟弟。那个阿姨,是我妈。不过,他们都不认得我。当然了,我那时候还很小。”
汪少风点头。如他所料。
人性真真复杂。一个会抛弃自己小孩的人,却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媳妇、路边的流浪猫狗那样好。就像沉浸在歌剧中为艺术而感动的人,转头就能沉着脸,把犹太人投入集中营。
苗江说起自己小时候生病被抛弃的事。“福利院离医院很近,我长到四五岁时,听医院的人说,我妈到医院来打听过。得知手术成功,想领我回去。我当时经常跑到医院门口坐,因为我怕妈妈回来找不到我。我每天向上天祈求,没想到,他们真的来医院接走我。”
“我那时候觉得很幸福,虽然爸爸不怎么理我,但是我妈对我还是很好的。直到一年后,弟弟出生,家里地方不够,他们要搬家。”
“搬家那天,我爸把我抱上货车后面,跟那些货物在一起。他们坐另外一辆车,车子摇摇晃晃,到了点,司机把货物卸下来,才看到我。他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骂骂咧咧把我扔在那儿。我一个人呆呆站在路边,从上午站到下午又到晚上。”
“那时候深圳治安不太好,幸好有个老婆婆见到我,问我住哪里。我在她家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老婆婆的女儿带我回家,我发现,家里已经人去楼空。我第二次被抛弃,又回到了福利院。”
两人都是宠物医生,都知道,有些宠物也被主人用同样方法遗弃。怕它们认得路,会找上门来,于是把它们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丢弃。猫狗认路再怎么厉害,也认不出人心里的弯弯曲曲。
“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他们把我接回去,是因为当时住的地方要征地,他们需要户口本上多一个名字。”苗江这么说着,语气里并没有太多伤感。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多值得同情。她活下来了,有喜欢的工作,有关爱她的人,比很多人都幸福。没什么好抱怨的。
“我这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所以有点没控制住。”苗江又再度克制起来。擅自扔下病患离开工作场所,绝非她的风格。
汪少风却转了话题。他打开盒子,“我喜欢这家的春卷。还是热的,很好吃。”
中午她没吃饱,现在肚子已饿了。两三口把春卷吃完,入口甘香。还有杨枝甘露,忘了拿吸管,她直接用嘴喝,几口下肚,应该能忘记烦恼吧。
汪少风突然微笑,指指她嘴角:“这里。”
她擡手要擦去,他已飞快凑近,伸手把她嘴角一点果汁沫擦去,那点汁沫留在指尖,他低头,舔掉指尖那点微沫。
苗江呆在那里,看住他。
她看他擡头,看他对自己微笑,看他倾过身子,指了指她脸颊右边:“这里还有点。”他再接近,突然吻上她右边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