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猫的少年叫姬思年,他给自己的猫起名叫巴斯光年。单亲家庭的独生子,从小孤独,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问妈妈,我可以养宠物吗。
“不可以喔,思年。”妈妈坐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上好睫毛膏,才从镜子里打量儿子,“妈妈爱你。别的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但是养宠物不行。你知道吗,宠物也是一条生命,你不要把它当玩具看待,心血来潮就说养,不喜欢了就把它遗弃,这样是不行的。”
“我会照顾它的。”说这话的思年,十岁。他其实还不懂“照顾”两个字的含义。
妈妈放下睫毛夹,款步走到思年跟前,蹲下来,平视他。
“宝贝,你知道,一旦你决定养宠物,就等于许下一个终生的承诺吗?一开始,你会觉得它很可爱,会好玩,但是慢慢地,你长大了,有了更多的朋友,也交上了女朋友,而它会变老,会生病。你可能要拒绝跟朋友看电影,因为要陪它去打针。你可能因为照顾它,要惹女朋友生气。”
思年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女朋友,班上有女同学给他写情书。但是他还没到对异性感兴趣的年龄。
他说:“我会照顾它一辈子,我承诺。”
妈妈只刷了左眼睫毛。两只眼睛,一边睫毛浓密,往上卷翘,一边睫毛短而平。房间拉了一半窗帘,在半明不昏的光线中,思年看到妈妈的睫毛不住颤动,说不出话来。他的心里升起了小小的希望。
小小的人儿,那么郑重的模样。妈妈一时茫然,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爸当年的样子。他爸也说过这样的话,一生一世,承诺,照顾。
半晌,她浅浅微笑:“我知道了。思年,但妈妈还是要提醒你,动物的一生很短,比我们短多了。如果你爱它,你会陪它走到终点,而这种离别是很痛苦的。”
思年还想再说,妈妈的手机响起,活动主办方派出的车已经到了楼下。她搂搂孩子,跟他说再见。出门前提醒保姆:“最近湿气重,记得熬汤时加点薏米鸡骨草。”
思年闷闷不乐地,独自一个人打游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妈妈深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又出去了。
思年一个人吃早餐,一个人打游戏,一个人睡觉。
他在猫咪的叫唤声中醒来的。
天气很潮,思年醒来后觉得嘴巴黏糊糊的,身子很重。他爬起来,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呆,才觉得口渴,走到外面要喝水。厨房里,妈妈不在,保姆正在准备牛奶。
思年从厨房取出柠檬水,昂头咕咚咕咚喝着,问保姆:“哪来的猫叫?”
保姆正俯身将牛奶放微波炉里,手指调着时间:“好像是外面吧。”一回头,粗声粗气地说:“你妈妈吩咐我,不能让你喝凉水的。”
思年再猛灌一口,把玻璃瓶搁桌上,往外走去。
那是姬思年第一次见到巴斯光年。
走廊里很暗,思年看到猫的两只眼睛发着光,擡起来,正对着自己。
他拍一下手,走廊上的灯亮了。巴斯光年,当时还是一只毛发竖立的肉团,干巴巴,眼神凶,露精光。思年站在那儿,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它,它也这样瞪着思年。
思年心想:它长得真丑啊。
但眼光怎么也没法从这又脏又丑的小生物身上移开。
过了一会,思年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屋里跑。身后声声猫叫。他很快跑回来,手里拿着一碗牛奶,急得连拖鞋都没换下,直接冲到走廊上,蹲在小猫跟前。
小猫仍是警戒的,又打量了思年许久。
思年嘲笑它:“你怎么长这么丑呢?”
小猫仍盯着他瞧,毫无怯意。思年长相随妈,肤白清秀,在班上被男孩子跟在屁股后喊绰号“班花”,他恨得咬咬牙。他仔细观察这猫,发现它是公猫,又发现他粗糙强硬,突然很是羡慕。
它看了好一会,开始慢慢解除戒备,低下头,慢慢地舔着牛奶。
思年乐极,伸出手,小心翼翼,很轻柔地抚摸它的脖子,一下,一下。
“我叫你巴斯光年,怎么样?”见小猫没有异议,他开始自我介绍,“我叫思年,姬思年。”
拥有新身份的巴斯光年,喝了一会儿牛奶,开始舔自己稀疏粗硬的毛。看它舒适的神态,显然已经适应主人。
不适应的是妈妈。她回到家,见到家里多了一只脏兮兮的猫,只好苦口婆心劝说:“这可能是别人家的宠物猫,走丢了。你这样抱回家,人家主人多担心哪。”
“它不是!你看它又瘦又丑,一定是流浪猫!”
妈妈说不过思年,最后只好跟思年约法三章,说如果有主人寻过来,一定要把猫还给人家。思年答应了。最后,他们给巴斯光年拍了张照,在小区楼下张贴启事,说捡到一只猫,寻找主人。
小孩的心思是最单纯的,同时也复杂。思年每次经过那张告示,都偷偷祈祷,那上面的字快点褪色,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这段时间里,思年跟着妈妈,带猫去做检查,打疫苗,做绝育,帮它洗澡,自制猫饭,为它剪指甲。
思年在心惊胆战中过了三个月,担心哪天,会有人上来敲门,说对不起我家那只丑丑的猫是不是跑到你这里来了。但一直没有。
慢慢的,巴斯光年从一只瘦不拉几,毛发粗稀,身有秃斑的丑猫,变成了皮毛顺滑,眼神傲娇,气质慵懒的漂亮白猫。思年下课后,它跟着他进房间,看他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拧亮台灯。这时,它就会在他脚边缩成一团毛球,然后轻轻打起呼噜。窗外,静静地飘下雨点,打湿了那张启事。纸的边缘早已卷曲褪色,上面的字迹模糊,只有思年每天路过,往上面瞄一眼,还能看到当初巴斯光年那干瘪的模样。现在,那图和文被雨水一打,模糊成了一团灰色黑色的影。
妈妈很忙,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小学毕业后,上了中学,思年努力把自己晒成小麦色。原来喜欢他的女孩子,又喜欢上别的更秀气的男生。他感觉到,这世界上没有人需要他,除了巴斯光年。
一晃六年过去了。巴斯光年中间也生过病,但总体来说,它是一只健康活泼的猫。思年偶尔看到其他网友经常抱着自家猫狗去看病,总觉得跟巴斯光年没什么关系。
直到一个多月前,思年发现巴斯光年胃口变差,尿里还有血。
那天从诺亚医院出来,他大哭一场,几乎晕倒在大街上。后来,一个长得挺好看的男人扶住他。思年记不清楚当时自己带着哭腔说了些什么了,只记得那个男人听他说完后,让他不要太担心。
这天复诊时,思年是在妈妈陪伴下来的。也许因为上次在医院被折腾得厉害,这次出门前,他要把巴斯光年捉进笼子时,它已经非常警觉,学会躲藏。他把巴斯光年哄到医院,妈妈开车送过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流泪。
把车停好,妈妈看他一脸泪痕,默默递给他纸巾。走进诺亚前,她说了一句:“我跟你说过,这种离别是很痛苦的。”顿了顿,她低声说,“妈妈也经历过。”
替巴斯光年做了检查,看完结果,茍岚说:“它的情况很危险,得先输血。”
思年听到“危险”两个字,像个泡沫一样,软软的,不稳,轻飘飘的,站不住,马上要爆。他好像隔着透明的泡沫外膜,看着妈妈跟茍岚在说什么,茍岚又回应她什么,似乎在商量治疗方案。
听觉渐渐恢复。他听到茍岚的声音,断断续续:“淋巴瘤是猫患肿瘤中最常见的,不过肾脏的……近一半的肾型淋巴瘤会影响中枢神经系统……”
他们不知道又在说什么,妈妈点了点头,站起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太冰,妈妈不安地瞧他一眼。
从医院里到走出去,思年的状态始终是迷糊的。因自小缺失父爱,又在这多元化的消费社会成长,思年像糖水一样轻糯,像芋圆一样圆润,妈妈总觉得他少了些方块字般的刚硬。坐在餐厅里,思年盯着眼前的腊味饭发呆,妈妈说:“思年,你是男孩子,你要振作。”
思年轻飘飘地应了一声,哦。那个字像一阵风,散失在店门开开合合的穿堂风里。
“你现在的痛苦,妈妈也经历过。”
思年心想:你不懂。
妈妈说:“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只流浪猫,我觉得很可怜,缠着你外婆外公,他们终于答应让我养。我很开心,每天跟它一起玩,它陪我做作业,陪我看电视,陪我睡觉。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一群小孩围在我家楼下。”
思年擡起头,看着妈妈。
妈妈停顿了好一会,像是在消化把旧伤抠出来那种痛,才悠悠地说:“我扒开人群,看到一团模糊的血肉,就是我的阿宝。它躺在那儿,睁着眼睛在看我,但是再也没法站起来了。”
思年很是震惊,张着嘴巴,半晌才问出来:“那后来呢?”
“救不回来了。”
服务生端上来一碗杨枝甘露,妈妈推到思年跟前。她交叠双手手指,低声说:“这楼里的男孩子,平时也经常欺负阿宝,但是我每次都忍。因为你外公外婆一直教育我,不要出头,要息事宁人。但是阿宝教给了我更重要的道理,一个人要从弱变强,当然很难。但是如果一辈子当弱者,他的人生只会更难。”
思年沉默地听着。
妈妈说:“媒体记者采访我时,都喜欢揣测,我个性这样要强,是因为我离过婚。我明确告诉他们,他们错了。我这样要强,是因为我有要守护的东西。”
她看向思年,“小时候,如果我够强,我就能够保护好阿宝。现在,我要足够强大,才能够保护你。但是,妈妈会老,你要长大,你要学着自己变强。巴斯光年也好,你以后的家庭也好,都要由你自己来守护。”
思年用勺子,慢慢扒拉着碗里的杨枝甘露。芒果粒被他拨到这边,又划到那边,在西米和西柚间苦苦挣扎。
“当年,我不让你养宠物,是因为我自己经历过跟宠物离别的痛苦,我不想让你再经历。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在阿宝身上学到的东西,你也应该学。”妈妈的声音柔和下来,“巴斯光年是你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老师。为了它,你要变强大起来,好吗?”
思年把脑袋埋得很低,好久好久,才擡起来。重新扬起的那张脸,尽管依然惨白,但那是大理石一样的白,是刚硬的白。他把悲伤仔细地藏好,用强硬装点起自己的脊骨,他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先吃饭,然后我把刚才茍医生跟我说的治疗方案,重新告诉你。”
思年重新握住勺子。
西米躺在碗里,软绵绵的。但是一旦放入嘴里,又充满了坚韧的嚼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