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苗江回家。
她住得离诺亚医院不远。繁华闹市的城中村,私楼林立,处处楼吻楼。
一到晚上六点半,黑压压的人流涌入狭长的白石洲道路,在照亮地摊水果的灯泡光焰中,沙县小吃跟麻辣烫交相辉映。店铺与店铺间,“大减价!跳楼价!五元三双!”的声音,勾兑着臭豆腐与鸭脖的气味。这声嘶力竭,最后化作黑色汗水,将老破小居民楼外墙贴满的发黄小广告,历历模糊掉。
招收夜总会公主,待遇从优,永久有效,落款时间在三年前,字迹隐约可辨。扫黄打非的红底黄字标语就在小广告上方,粘力不够,有一段耷拉下来。苗江把老式自行车停下,锁好,伸手撩起红色横幅,从下方穿过去。
楼道逼仄弯曲,像动物体内阴暗潮湿的肠子。每走几步,都能听到邻居骂孩子、骂老公、骂老板的声音。
她推开门,一只狗欢快迎上来。她蹲下身,伸手搂过它:“苗苗,今天过得好吗?”
苗苗是条土狗,动物收容所的人见到它时,它不知被哪个变态剥了腿上的皮,身上有被火灼烧过的痕迹,正一瘸一拐地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收容所的人停下车,向它走去,它艰难地迈着步子逃开。后来还是被收容所的人想办法带走。他们找到诺亚动物医院,看能不能治好它。
苗江当时还是诺亚的新人,替它检查身体,为它缝合伤口。它非常害怕人类,不住想要挣脱。
“不要怕——不要怕——”苗江的脸藏在口罩后,瞧不出表情。她轻声跟小狗说,”你多大了?”
狗狗毛发很乱,有牙结石,判断不出年纪。
检查结果出来,它有心丝虫病,不轻,身体很虚弱。渐渐适应在诺亚的生活,依旧害怕人类,经常躲在墙角,只有看到苗江,才会放松下来。
余因让人拍了它的照片,发了领养信息。但是腿上没有皮,红色筋肉裸露,身上还有烧伤痕迹的狗,跟可爱萌宠沾不上边,始终无人问津。
但它还是很顽强,尽管身体虚弱很难进食,但每次医助为它灌食时,它都费劲地吞咽。一心想要活下去。
领养群里,有饲主认出它来:“我见过。以前它被装在黑色垃圾袋里,给扔到垃圾堆里去。当时它身上就有烧伤的痕迹。后来捡它的人没能力养,不知道让谁领养走了。当时大家都以为终于有了个好归宿,没想到后来……”
有更多人认出它来:“一年多前见过它。想去救它,但它警觉性很高,一直在躲避人类。”
群里一阵唏嘘。
苗江不在群里。是杨师师中午边扒拉盒饭,边盯着手机擦眼泪。苗江经过她身边,她拉住苗江,把群信息递给她看:“你看你看,原来那狗身世这么可怜呀。”
苗江没说一句话。
那天晚上下班,她经过余因同意,把狗狗抱回家。她替它洗澡,对它说:“我叫你苗苗,好吗?”她轻轻梳理狗狗身上的毛,看它舒服得安静下来。
她说:“苗苗是个好名字,适合像你这样顽强活下去的生命。”
苗苗像听懂了她的话,睁开双眼,看着自己的新主人。
就这样,苗苗在她家住了三年。渐渐地,它的皮肤居然重新长了出来。伤口也没有感染。
杨师师感叹:“真是条顽强的狗呀。”她给苗苗拍了照,把它的最新照片发到群里,大家都赞叹“好可爱”“好软萌”。
晚上回到家,苗江感觉有点闷。推开窗,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做拉伸运动。苗苗趴在她脚边。
窗外夜色中,商业区灯光亮起来,居民楼点缀其间,家家户户的灯也亮起来。苗江抽完一支烟,才走到厨房。冰箱里,只有两瓶牛奶、三只鸡蛋和一把青菜。
她想起刚才经过楼下的无人贩卖冷藏柜,里面还有一些肉菜。但堆在沙发上、搭在椅背上的没洗的衣服,撂在水槽里的碗筷,统统没洗。工作了一天,她连动都不想动。瘫坐在沙发上,她用脚趾逗了逗苗苗,听着楼下有人在吵架。吵了好久,也不过是为了谁撞到谁的。听着听着,她居然睡着了。
直到电话把她吵醒。
拿起手机,她听到汪少风的声音。“在做什么?”
苗江擡头看了一眼墙上,已经八点了。她说:“……准备吃晚饭。”
“加餐。”汪少风说,“你开门。”
苗江用脚在地板上勾来勾去,终于勾到了拖鞋。她随手拢了拢睡醒后翘起来的头发,开了门,汪少风一身灰色衬衣,怀里抱着一叠文件,另一只手提着蛋糕。
苗江半边身抵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汪少风说:“你上次说要看的材料,我一直拉在家里。刚才想起,顺路给你带来。”
“顺路?”苗江想起他住得并不近。而且,汪少风怎可能晚上出现在白石洲。不,他不会出现在深圳的任何一个城中村。
汪少风低头看表:“我约了朋友在附近喝酒。想起你住这边,给你送过来。”
一起送过来的,还有蛋糕。他说是在路上顺便买的。苗江喜欢吃甜食,非常没有尊严地收下了。社交指南上说,收人礼物时要道谢,要微笑。送别时要看着人直到消失。
苗江一一照做,目送汪少风扶着阴暗的墙壁,消失在弯曲楼梯的尽头。
汪少风一走,一直趴着睡的苗苗迎上来,去拱苗江手上的蛋糕盒。苗江双手举起盒子到头顶,笑着说:“不可以。你不可以吃。”苗苗发出不甘心的呜咽。
苗江不再犯困。她煮了面条,捧到客厅的小餐桌上。边看前几届WVC(世界兽医大会)会议材料,边吃面。
余因参加了前几届的WVC,带回来一堆资料跟笔记。他让茍岚跟汪少风分别替他把资料翻译成中文,加上诺亚自己的病例,整合成课件,跟大家一起分享。但茍岚懒,汪少风忙,这事一拖再拖。苗江提了好几次想看原版,汪少风只笑笑:“啊忘在家里了。”
杨师师也开他俩的玩笑:“汪少,你是不是找个借口要苗江到你家去?”
至于茍岚。他提出的条件是:每月到他家搞一次卫生。劳动一次,交换一份资料。
苗江跳过《竞争日渐激烈的动物医院的经营方法》《诊断和治疗在比赛时受伤的纯种赛马的新技术》这些议题,直接挑自己感兴趣的看。全球各地的动物医生,在动物内科、麻醉、眼科、影像诊断、营养学、外科、诊断检查学、皮肤科等方面,介绍了最新诊断方法和诊治方法,像是从Cytology到遗传因子分析Lymphoma诊断。
她看得入迷。苗苗趴在她脚边入睡。
手机又响了起来,她低头看,是余因。
电话那头,余因也不跟她客套,直接问她周末有没有空。苗江说:“我有事。”
余因惊讶:“你没有男朋友,还能有什么事?”
“……我想把手头资料看完。”
余因老怀安慰:“真敬业,以后一定是诺亚的金牌医生。”又提高音量,“为了让你提前适应未来当上金牌医生的日子,周末有个活动,你去参加一下。”
余因说的正是在万向城商场举行的宠物周活动。
活动方要求诺亚动物医院派出一男一女两名医生,余因立马想到肤白貌美的朱鹭,电话打过去,朱鹭没听完,断然拒绝,“唯喜食品的公关我认识,我跟他们关系不好。才不去。”
余因又打电话给其他人,没想到平时连恶犬都不怕的女兽医们,一听说要上台讲话,现场还有很多媒体,都拒绝了。
还有谁呢?
只剩下苗江。
即使连余果都知道,苗江这种不拘言笑的人,根本不适应这种场合。
余因在电话那头当好说客:“其实只要在那儿站着就行。主要是配合汪少风。主办方有什么问题,让他来回答就好。你负责在旁边点头,微笑,说‘真的呀’‘没错’‘是这样的’。其实难度不大……”
苗江没应声。
余因继续说:“……我们医院就是去露露脸……”
苗江低头看苗苗一眼,小家伙正在睡觉。它眼皮不住抖动,呼吸急促起来,像是正在做噩梦。
电话那头:“……这个活动也是宣扬关爱动物,科学养宠物……”
苗苗突然发出悲惨的呜咽声。刚开始养它时,它常常做噩梦,过去几年被人类反复遗弃、伤害的经历,没有在它拥有一个温暖的新家后,被瞬间淡忘。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它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低,对苗江以外的其他人类,也不再害怕。
“……宣传‘以领养代替购买’,‘不要随便遗弃动物’这些理念……”余因还在没完没了。
苗江开口:“我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