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江回到席上,李医生跟杨师师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李医生似乎终于对她的工作产生了些兴趣,又也许因为谈工作比谈家庭更安全。于是,他们在赤红色的日料之上,开始谈起了验尿、抽血、打针、B超、CT和手术。李医生提及学医时,解剖课上第一次接触到人体脂肪,苗江将一口三文鱼腩放嘴里,说她喜欢大型犬胸部皮下脂肪的毛绒柔软手感。
杨师师听得脸色苍白,连声转移话题:“你们平时还有什么爱好啊?”
谈话似乎进行得很顺利。苗江觉得,相亲也似乎没有别人说得那么难。
直到李医生说:“其实我还挺羡慕你们的。”
苗江迟钝,但是有怪怪的预感。
果然,李医生说:“我们平时经常被指责过度治疗,还有病人百度一下自己的症状,就觉得自己是半个医生了,怀疑我们的治疗方案。但你们不一样,猫猫狗狗不会说话,过度治疗也好,医疗事故也好,都不会被发现。”
说这话时,他好像轻轻笑了一笑。
苗江还是迟钝,对任何人类的微表情都难以正确解读。因此她不知道,这个笑,是表示他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表示后悔说错话,或者他要强调自己这话的意味。
杨师师听了,也是愣了愣。她掏出手机,蹩脚地转移话题:“对了,最近这个视频很火……”
苗江突然打断。她看着李医生:“你觉得我们的工作很简单?”
“也不能这么说。”李医生又笑了笑。这个笑,连同他的话语,在苗江眼里,更具迷惑性了。
苗江决定忽视他的话和表情的潜在意义。她放下筷子,像个好学生一样坐着,身体微微前倾:“你不是儿科医生吧?”
“神经外科。”他又笑了笑。
这一次,苗江似乎能感觉到,这笑容带有些优越意味。但她迟钝,因此丝毫没感觉被冒犯。
她体谅地点头,又说:“那你不明白,要正确诊断一个不会说话、无法表达的病患,到底意味着什么。”
杨师师察觉到这对话里的硝烟气息。她一扬手,“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侍者赶紧过来清理,其余两人注意力被转移。十分钟后,她已经把话题从“怎么我这么不小心”,转移到最近的社会新闻上去,哪个企业家陷入丑闻,哪里又有医闹,女星于曼的老公又好像出轨了。
苗江对这些并不关心,但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看到杨师师在笑,李医生在笑,她知道自己也应该配合地笑笑。
这些融入社会的社交能力,其他人在中小学阶段业已完成,她却在念大学才掌握。
物种的生命形态越低级,生活方式越简单,行为的先天成分就越多。反之,物种的生命形态越高级,生活方式越复杂,行为的后天成分就越多。
苗江没少被笑话。大学室友笑称她是低级物种。
日料店门外有人高声唱歌,估计是喝醉了的食客。小柴门打开,穿青色和服的服务生迈着碎步,似乎出去礼貌地交涉了一阵,那歌声便远去了。
苗江从楼上窗玻璃往外看,只见那人摇摇晃晃地离去。周五夜晚,大街上都是亲密说笑的年轻人,那醉汉的身影看上去特别孤独。
他们又坐了一会,李医生提出他第二天还要上班。侍者前来结账。李医生主动提出他请,苗江要求一人一半。李医生很坚持,连连摆手:“我来吧,我听说你们……”又没了下半截。
苗江到底是个迟钝的人。半年以后,她跟同事一块来这吃饭时,才突然想明白李医生这话的下半截,应该是“当兽医的收入并不高”。
这会,苗江还在往外掏手机,打算转账,手机突然响起。她说了句“不好意思”,赶紧背对着李医生跟杨师师接电话。
打来的是余因,背景音有点空阔:“听说杨师师带你去相亲啦?”
苗江避开这问题:“什么事?”
她看墙上的钟,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五分。难道是今天刚出院的狮子狗,又被送了回来?
余因那边的电话里,传来小孩的哭声,他妻子在背景音里哄着小孩。苗江知道每周五晚,都是他雷打不动的家庭时间。
电话那头,孩子的哭声渐远,余因已经走到安静的房间里讲话。他说:“半小时前,爱狗人士路上拦车,拦下一辆可能为‘狗肉节’供货的车,救下来的狗不少有问题。现场急需兽医。如果你有空的话……”
“去哪里?”苗江打断。
“你把定位发到群里。我看谁在附近,载上你一起去。”
挂掉电话后,杨师师问她什么事,苗江言简意赅说了一下。李医生在旁边听了,有点意外:“这种事,你们也要掺和吗?”
杨师师插话:“当然要!这种事情,有经验的志愿者都会请兽医过去!”
苗江低头看群信息。定位发出去,第一个回应的是汪少风:“你在小池料理门口等我。”
三人站在门口道别,杨师师开始借故问:“苗江,你这个周末有空吗?李医生好像在他们医院有场讲座,你可能会感兴趣吧。你们是同行。”
听到“同行”两个字,李医生张了张嘴,又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想了想,他说:“我加你微信?”
这时,门外停下一辆白色雷克萨斯,车窗降下来。杨师师看车上的男人转过一张脸,正是诺亚动物医院的另一位宠物医生汪少风。他认出杨师师,笑着跟她扬了扬手。
苗江说:“我同事来了。先走。”
汪少风在驾驶座上,探过身子,已为苗江推开车门。李医生在身后说:“我还没加你微信……”
苗江扶着车门,转过身,一板一眼说:“执业医师资格考试通过率是20%,执业兽医通过率也是20%。”这话没头没脑,李医生怔了怔。
苗江又说:“人的传染病中,有70%来源于动物。一个国家要做好公共卫生,只关注人的健康是不够的,还要关注动物的健康。而在城市中,宠物能够教给人类的东西,远超过人类带给它们的温饱。动物医生,也是守护着人类的职业。”
说完这句,她转过身,闷头上了车。
汪少风听到他们的对话,握着方向盘,笑得停不下来。车子驶远好一会,他才说:“那是你的相亲对象?”
苗江“嗯”了一声。
汪少风又笑:“下次我给你介绍更好的。”
都市男女擅长调情,别的女生也许会这样接上对话——“跟你比怎么样?”
好的宠物医生非常珍贵。像汪少风这样长相好,业务强,个性佳,简直是稀缺动物。他是诺亚动物医院最受欢迎的男性,人们都喊他“汪少”。从前台、医生助理、麻醉师、住院医师到女饲主,见到他都会多少有点不自然。
但苗江是苗江,不是别的女生。她生性迟钝,杨师师说她有点情感交流障碍。她像动物一样,深层交流能力欠缺,对复杂社交无能为力,对世俗评判标准丝毫不敏感。要是让她给男人打分数,她也许会对医院里另一位讨人嫌的医生茍岚,打上比汪少风更高的分——无他,只因为茍岚的手术水平是她所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