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解脱层层缠身,走出会场,已是近两小时后的事。他陪黄瑞风将客人送走。新濠赌王迟到一个半小时,坐了一会便走。黄瑞风送他到门口,赌王一路上没怎么说话,上车后,却从车窗上露出一张脸,微笑说:“年轻人,女人跟钻石的关系……”目光落在周礼身上。后半截话在嘴边,变成又一个暧昧的笑容,最后车子开走。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周礼回酒店换上便服,绕到后面取车。
SYMABS摩托,引擎发力时发出颤音,车身抖动轻微,车头稳。以前高希言放学,在女同学艳羡目光中,登上“礼哥哥”车尾,少女的虚荣心好不满足。嘴里咬着一管笔,模仿不良少女跟着古惑仔逃学桥段,被周礼在镜中发现。她赶紧用手将笔抽出,手背擦了擦嘴,掩饰少女心事。
车头灯打开,似乎能远眺远处几栋赌场建筑,夜色中像巨大的金色砂堆。名流贵妇早已离开,只剩酒店门前的喷泉仍彻夜不停。
他跨上机车,正要发动,从旁边慢慢驶过来一辆黑色小车,车窗降下。黄馥在车上,偏着头看他,黄瑞风便从她肩头上露出了大半张侧脸,朝他颔首:“周礼,上车吧。”
周礼擡起头盔眼罩,右手拍了拍他的坐骑。意思是:我也有车。
黄馥扬声笑:“把你这破车留下来,找人开走吧。”
周礼透过黄馥的肩头,看着黄瑞风,黄瑞风也看着他。他慢慢松开手柄上的手指,说,好的。
周礼开了车门,坐到副驾的位置。上了车,车窗外的夜色流动也慢起来。身后,黄瑞风问起他刚才中场休息的事。“刚才没见到你,我就想,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只是小问题。”静默中,他觉得应该补充点什么,“最近压力有点大。”
黄馥插话:“你可是医院的明日之星喔,电视常客了,还有什么压力?”
黄瑞风用手轻轻拍拍黄馥手背,她扭头看窗外,识趣地不说话。黄瑞风说:“你是可造之才,只可惜身体的问题,最近两年经常发病。否则的话,你也许可能成为下一个……”
下一个谁?
高伦的名字在两人心里转了转,还在黄瑞风的唇边转了转,终于还是没落地。
周礼说:“我做行政事务也挺适合。”
“你的确是这方面人才,我需要你帮忙。”这句话后面轻飘飘,似乎该落的地方没落到位。
车厢内很静默,黄馥始终看着窗外,一种不在场的表态:这是你们的空间。你们聊。
黄瑞风说:“说起来,高伦的事,刚好过去两年。没记错的话,前天是他的忌日。我跟他也是老同事了,当年你在还是他徒弟时,我就认识你。时间过得真快啊。”
周礼一直不说话,直到最后才捉住这句子的尾巴,不痛不痒地应着:“是,过得很快。”
黄瑞风低头看了看手背。它们曾上过数千个手术台,握住过成千上百权贵的指尖,此刻安安静静地搁在他膝盖上,就像坐他前面的周礼一样,归他发落。“我听说有些同事准备搞一场纪念活动,纪念高伦。我跟高伦一场同事,这事,于情于理,都应该办。”
周礼静静地等着那个“但是”——
“但是,不该由我们出面办。高伦突然不明不白地自杀,背后议论很多,甚至有人趁机中伤医院。我在想,我跟你什么时候到他墓前献个花,聊表心意吧。但是这些纪念什么的,我不适合参加,你也不适合。”
车子一路往北,经过路凼城。这里原是新濠两座离岛凼仔跟路环间的海域,填海造城,造出一座不夜城。黄馥将头靠在车窗上,看似睡着了。人的体力,还是比不过一座城。
周礼郑重地点头。忠诚下属该有的模样,异常明白事理。
黄瑞风放心了,他又说起自从上次周礼电视露面后,名望大涨。对医院是件好事,对他自己也是个机会。“做人,最要紧就是把握机会。”说着,眼睛看向周礼。
周礼接过话头。“我明白。院长说得极有道理。”
泗官长街,百年前属北湾与浅湾,经过向太平洋填海,逐渐形成内陆街道。跟周边一水的欧式建筑相比,这里更像东方的罪恶之都。穿过斜巷出来,扑面而来一条并不宽敞的街道,两旁海味铺、手信铺、猪扒包店、冰室跟7-11林立,数年前在骑楼下卖翻版“四仔”(粤语指AV)DVD的走鬼,通通被网上下载取缔了生意。迎面相逢,好生眼熟,原来正在街边眼明手疾卖咖喱鱼蛋。
街角一座小古庙,天花板吊下无数大盘香,香客踏入人间幻境,腾云驾雾,口中念念有词。
新濠路窄,夜晚的泗官长街直如围城。黄瑞风的司机在街角古庙前放下周礼。车门一开,黄馥睁开眼睛,目送他下车离去。还不忘开玩笑:“什么时候搬家啊,电视红人?”
“等我当了大明星。”周礼也开玩笑。
跟圣心医院宿舍的明朗敞亮相比,这里就像下水道。整座城市不应被拱到面上的东西,全都涌到这儿来。白天还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少女,一到晚上,站街女以皮短裙紧裹翘臀,站在路边叼着烟,从眼影下打量来往众生。
一眼见到周礼过来,微微一笑,迎上前去:“哥哥仔——”
如夜行人毫无畏惧穿过鬼气森森的墓地,周礼正面走过去,目光如穿透空气,一闪身,消失在身旁小楼道里。
站街女悻然,身旁同伴扶着小巴站牌大笑:“新来的,你可真好眼光,那是周医生哦!没看电视呀?前天才上过节目,刚从瑞典回来,长得又靓仔,大把社会名媛抢着结识!”
“医生?”站街女从鼻子里哼出来,“难怪官仔骨骨,一脸高傲,当我透明人。”又擡头看向简陋残破旧楼,每扇窗上都映出霓虹灯影。“既然这样前途无量,又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是啊,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新濠经济飞跃,当地政府年年派钱,居民皆大欢喜。这楼低矮逼仄,有条件改善居住条件的便都搬走,只剩下租户,三教九流,噪音扰民。谁想到新濠医疗界明日之星,竟拒绝地理条件好、设施完备的医生宿舍,住在这种地方。
周礼走上楼梯,在铁闸门前掏出钥匙,手一扶在门上,顿觉不对。
大门被撬过。
他蹑足,轻轻拉开铁闸门,但生锈金属仍发出嘎吱嘎吱响。木门轻掩,他片刻犹豫,慢慢推开木门。
屋里,灯没亮。
迎面便是敞开的窗户,映出对面“嘉华西饼”剥落了撇捺的霓虹字,在地面映出横七竖八的河流与支流。远处建筑物低矮错落,如莽山寂寂。
他站在门边,目光打量屋内,一只手摸索到靠门的柜子,拉开抽屉。
枪在。刀在。
不到0.5秒的犹豫,他选择匕首,握在手上。
目光已经适应黑暗,靠窗的长沙发上,有人。
也许为了掩饰存在,对方平躺在沙发上。多么轻敌的态势。又或者,足够自信?
对方察觉到有人,正要翻身坐起,周礼已一手精准地扣住对方咽喉,匕首一亮,对着心脏位置举起。
对方手脚并挣,搏斗中发出小兽般的声音。
“女人?”周礼扔掉匕首,慢慢松开了捏住她咽喉的手。
不,也许是女孩。黑暗中看去,她身量很小,他的身子半边欺上去,触到少女萌芽般的乳。
男人下意识地弹开,但另一只手抓起她头发,将她的脸推到窗下,最靠近霓虹灯的位置。少女又发出一声呜咽,周礼断定她缺乏攻击力,松开手。
她用手捏住自己咽喉,慢慢坐起身来。窗外月色像流动的火苗,一点一点照亮她的脸。短发只到脖颈后,清亮而警惕的眼,眉毛末梢有伤痕。真是只小兽,像猫像狐像豹,容易受惊又强悍。紧抿的嘴唇,在看清了对面的男人后,慢慢松开,迟疑而不服气地叫了声,“礼哥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在直面这个短发少年般的熟人三秒后,周礼才克服那震动,唤出她名字:“阿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