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福利院的夏天,不好过。
深藏这亚热带都市中,上百年历史的葡式暗粉色长形建筑内,只有院方人员的办公区域才有空调。孩子们的宿舍没有窗,一丝风也没有,大吊扇多数时候不开,说要让孩子们学会心静。
但他们一刻都坐不住。
在这富裕而罪恶的土地上,这群野孩子就像被撒到东南亚植物园的种子,贫穷、迅猛、道德缺失地长大。
辉仔刚满十岁,来到这福利院才半年。虽然伙食粗糙,房间逼仄,采光阴暗,但跟受赌鬼舅舅一家打骂比起来,这里可算好多了。这里准时有饭吃,不会挨饿,不会被虐打,还有玩伴。
玩伴当然也都是同龄的。至于那些成长到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尽管同在福利院,但他们看上去眼神阴郁,穿着洗得发白的单薄衣服,在建筑物长廊上走来走去,行走像风又像鬼。他们住在福利院另一区,辉仔睡至午夜,经常会被从那里传来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惊醒。胆大的跑到外面走廊上,但被穿着蓝白间制服的护工赶回去。小孩赤着脚跑回宿舍,路上只听到穿过走廊的夜风。
他们说,那里闹鬼。
辉仔是相信的。因为在他刚来那天,福利院少年区宿舍,有个女孩子割脉自杀了。有顽皮的小孩越过警戒线,弯腰跑进去,看到鲜血从睡床上往下淌了一地。那床上还散落着几根长发,那小孩想起是死人的头发,吓得直往外跑,当晚就发了高烧。
不过这事过去半年,大家也就渐渐忘记了。
当然,好像也有人一直在害怕的。比如他隔壁床的那个七岁小女孩,也许是太害怕了吧,每天晚上都有护工将她带走,第二天早上才送回来。她总是呆呆的,一副害怕的表情,怕人,不肯说话,也不肯跟男孩子玩。辉仔他们背后嘲笑她“没用”。
此刻,辉仔手里握着一个小球,墙壁上的钟指向下午六点。还有半小时,玩伴就结束罚站,可以出来了。小球从辉仔手里抛上去,掉下来,再抛上去时,却掉落在地上,一路蹦跳着,弹得老高。
辉仔急急追出,眼看这球滚过了有白色翻糖花纹样天花板的长廊,往下一拐,溜到了一扇橡木大门,顺着缝隙钻了进去。
辉仔用力顶开大门一点,将缝隙撑开,闪身进去。小球滚到桌底,停住。他猫下身子,两手如按住珍宝般,终于将这小球捧在掌心。
嘿,捉到你了。
他开心极,像过年时终于能吃上热腾腾的葡挞一样。
正要从桌底钻出来,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礼貌地说:“周先生,这边。”
辉仔又缩回去了。
这里凉飕飕的,空调的风吹得人非常舒服。他用手抱住膝盖,藏在桌布下,头上的汗滴下来,也是凉的。他想,这里应该是那些叔叔阿姨们办公会客的地方。
有人拉开椅子,他感到桌腿儿也微微震颤,有人坐下。一双干净的黑色皮鞋映入视野,另一头也有人坐下了,开口:“周先生,听说这次来是为了找一个人?”
辉仔认得这声音,是那个肚子膨出一圈肉,脸上横肉像奶油一样往下掉的大叔。小孩儿们背后喊他大管家。
桌面上有纸片划过桌面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放了一份文件在上面。周先生开口了:“高希言。我是她监护人。”
他的声音非常年轻。也许是室内空调开得太足,他说话语态听上去平静甚至冷峻,如泠泠来风。
辉仔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听过这名字。
大管家沉默,然后笑了笑:“周先生,我们也在找她。两天前,高希言打伤了我们的护工后,逃了出去。”
“我想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们这里只有一个高希言。”声音里有些奇怪的笑意,“我说的高希言,正是两年前送进来那个。她父亲是著名医生高伦,她进来那年十六岁。科科拿A,精通英文跟葡文,钢琴弹得很好,每个礼拜去教堂,立志要当好医生。就是她,她用刀捅伤了我们护工,二十下,刀刀见血,每刀捅在非致命部位,全部避开重要器官。周医生,你应该不会相信这是巧合吧?”
高希言。
周礼坐在的士后座上,从福利院档案袋里,拿出她的材料。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简历上的小小证件照。显然是父亲出事前拍的,她一张脸又小又白,眉眼弯弯,头发扎在脑后,是个漂亮的女学生。不知道摄影师对她说了什么,她眼中有少女的羞涩,又有些孩子气的得意,朝镜头扬起半张脸。
将整份简历抽出来,上面列出她进去儿童福利院前的基本情况。周礼简单扫了一眼,那都是他所熟悉的——
新濠卓越青少年特别奖学金
新濠青少年钢琴比赛季军
亚洲青少年锦标赛百米决赛第四名
……
典型的亚洲好学生。乖乖女一个,唯一的个性,也就是使在父亲身上那点小性子而已。
他翻开第二页,在“亲属情况”一栏中看到同样为自己所熟悉的内容:
“母亲甄安琪,曾任职于新濠圣心医院。十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父亲高伦,曾任职于新濠圣心医院,为院长行政助理。后在家中注射丙泊酚自杀。”
再往下翻,他在“操行”一栏中,看到潦草的字迹:
“个性寡言,不服管教;辱骂院方人员;教唆他人闹事;多次参与打斗……”
这不是他所了解的高希言。不是那个去北方游学时,将围巾一直裹到鼻子,边搓着手喊冷边问父亲“那些穷孩子衣服不够怎么办”的小姑娘。
档案的最后一行,非常有意思。只有潦草的一句话——
“外号:恶女”。
周礼收回目光。他将手放在档案袋上,目光投向车窗外。这座只有不到百万人口的小城,四百多年前被葡萄牙人占据,此世达到最繁盛年代。一路往东南边填海造地,从太平洋波涛上挤出十几平方公里陆地。小城道路绕了又绕,兜兜转转,像大部分人的人生。或是葡式广场的地砖,总以夸张波浪装饰,无风也起浪,是寻常人寻找的刺激。
司机不时打量后视镜,终于鼓起勇气搭讪:“周医生,你最近很火啊。上电视台参加节目,我家女儿都成了你粉丝了。你讲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人工智能在医疗中的应用。”
“对对对!就是那个!你刚上车我还不敢认,但越看越像,原来真是你!真人比上镜还靓仔呀!”
周礼没接话。
“你刚说要去圣心医院是吧?我记得周医生你就是圣心医院的院长助理啊!这么晚还回去加班?太敬业了!当医生很累吧,我听说……”
“去阿婆井街。”
“哇,有眼光!那边的猪扒包好正啊!”
顾名思义,阿婆井也就是阿婆挖出的井。这里是最古早的葡萄牙人居住区。周礼假装没听到司机让他签个名的话,下车后,沿阿婆井长街一路往上,去到主教山小堂。新濠没有高山,整个地方都是城区。主教山小堂坐落在西望洋山上。天色幽蓝昏暗,灰色建筑物前一片宽广平台泛着暗暗的光。
夜晚将最后一丝日色吞没。此山纵矮,但夜间仍起狂暴之风。唯圣母像仍温婉坚挺,是罪恶世间最后一道光。有来濠旅客,一对背着大背包的情侣,以漫天星空为背景,为圣母留下残存影像。
周礼面朝山脚下的小城,取出档案袋里的文件,在按下打火机前最后看了一眼。
啪。
火苗往上一窜,如毒蛇吐吻,贪婪地舔掉、吞掉、含掉白色大信封。儿童福利院的蓝色logo,在火焰中被吻得扭曲,成烟成灰。被他一扬手,迎风飘向山下。
他花了一点钱买下这档案,当然,还有对方不对高希言提起诉讼,只要赔偿医药费的承诺。
在他们尝试提高价钱时,周礼很有耐心地听,直到最后对方客套地问他意见时,他才提出,要为这福利院的儿童提供免费医疗服务。
“在国外,有一些针对儿童的性犯罪就是这样揭露出来的。”他表情平静,“当然,我相信贵福利院不存在这种事。”
对方的脸已经煞白,不再提任何要求。
此时,主教山小堂外,游客已经拍完圣母像,转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这年轻男子。他着白色衬衣,袖子在手腕处卷起一点,不说话,看起来有点吓人。混血长相,看不出是哪里的杂种,但在华人跟白人中都算异常好看。即便在遍地葡人的新濠,他依然引人侧目。
这男子在山头伫立片刻,盯着灰烬一点点燃尽,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