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你才是稀缺品
这几家公司的人,碍于彼此在场,便都没有切实谈些什么,权当是了解一下状况。冯一宁邀请大伙儿中午一块儿吃个饭,丁卓说自己下午还要开会,提前离开。冯一宁送丁卓出去,留俞英几人在会客室里,喝咖啡吃点心。
会客室里,沈婷一直跟佟山讲话,巴拉巴拉,说办厂太苦啦,说挣点小钱可真难啊。程行周在旁听着,眼前忽然浮现出姐姐程薇的样子。自己撒手后,姐姐挑起家里厂子的大梁,居然把父辈手上的小作坊,扩展成今日的大厂规模。
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仿佛舌尖有些苦涩,又仿佛意识到为何关朝闻会离开自己。他擡起眼,一眼瞥见钟尤文,他正在专注地看沈婷,看她不住跟佟山诉苦。
钟尤文当过多年摄影师,身上即使没带设备,但那双眼睛仍像机器一样,精确评估着眼前人。
沈婷最后说一句:“哎,哪天我把厂子卖了,拿钱回老家休息好了。”佟山只微笑,没接话。沈婷拿起杯子,喝一口咖啡,又放下杯子,咂咂舌:“这玩意儿,我始终喝不习惯,就一宁爱喝。”
钟尤文突然问:“你也认识俞云?”
沈婷怔一下。
俞英听到俞云的名字,脑袋空了一下,转头看看钟尤文,又看看沈婷。
沈婷迟疑地问:“什么?”
钟尤文说:“我在外面荣誉墙上,看到冯一宁给小孩子发钱的照片。后面那堆人里,也有你在,穿的也是今天这套衣服。而那张支票上,写着俞云教育基金会。”
像有一块石头,丢到这片水面上,这几人的江湖被搅动了。沈婷张了张嘴,又看了看佟山。那意思像在问:能说吗?
其他人便都齐刷刷的,将目光同时投向佟山。
这些目光像一把利剑,将俞英心头划开一个口子,有条小虫子从这口子钻进去,慢慢钻进俞英心头,一口一口咬出回忆。比如说,佟山告诉过她,自己这些年来资助了不少人。比如说,他早就从老家的人那里听到俞云的事,更知道俞云在她心目中是怎样的位置。
佟山慢慢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擡起头,见众人都看向他。他微微颔首:“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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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一宁送丁卓下楼,陪他走到停车场。
丁卓让她不用送。但冯一宁在外面浸淫多年,早不是当初大山里的孩子,人情世故还是懂一些。
她说:“我挺意外的,丁总自己一个人来。”她以为钟尤文是俞英关朝闻的助理,心想,连万物那样的小公司都带助理来,南生堂这样的大企业,居然是老板单枪匹马。
丁卓说:“别神化上市公司。出门不带助理、出差坐高铁住快捷酒店的上市公司老总,并不少见。”
丁卓找到车,拉开车门,冯一宁跟他说再见。他临上车前,忽然转过头:“你跟佟山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上学的资助人。”冯一宁说,“像我这样受到他恩惠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风吹过来,丁卓浓密的头发缓缓起伏着。他浅浅笑一下,说:“所以你曾经是他的受益者,而现在,也许他会成为你的受益者。”
冯一宁说:“这是个很完美的故事,不是吗?”
“不知道我能够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什么角色。”丁卓丢下这句话,并不期待任何回复,便开车离开。即使迟钝如冯一宁,也能看出他笑容背后的清冷。
从见丁卓第一面起,她就觉得这个人近乎完美,但又是那么不真实。他有好看的皮相,优越的学历,超越众人的履历。就连创办企业,也要最好的——不光能赚钱,还要有独家的技术壁垒、有自己的核心技术。
冯一宁送完丁卓,回到会客室时,远远便听见沈婷的声音。她摇摇头,轻笑。
冯一宁跟沈婷在同一条村长大。黄泥土坯房,门外远一点有一条河。当然,再大一些后,冯一宁发现,那不能被称之为河,只是一条臭水沟,常年有鱼翻着白肚子,漂浮在垃圾之间。再往远一点走,是家里的菜地,小小一片。太阳出来后,老人家就下地里,种菜去了。
这些留守在老家的孩子,父母都不在身边。她们也像粗生粗养的植物,由老人家浇灌施肥,在大太阳下摇摇晃晃着。冬天严寒过去,到了春天,花开了,转眼又见夏天的日光,当秋天的树叶落地时,她们就长大了。
“你爸你妈你哥都在浙江打工,你也早点出去打工,早点赚钱。”冯一宁低头,摸着家里的小土狗,想着打工时什么意思,又想着爸妈的样子,却怎样都想不起来。
沈婷比她大三年,小时候带着冯一宁玩。有一段时间,她不见了。冯一宁以为,沈婷也去打工了。但隔了一段时间,人们说,她到县城上高中了。再后来,她回来了,说是考上了大学。
冯一宁跑到她家里看她。她家里挤满了人,都来看这个大学生。等人们都走了,沈婷向她招手,冯一宁像小狗一样跑过去。沈婷给她一管画满了花跟彩虹的东西。
“这是什么?”
“护手霜。我的室友都用这个。”
冯一宁问她,大学怎么样。
沈婷说,自己念的是大专,“跟这里比起来,已经像天堂。有饭堂,有图书馆,有运动场。”
她说的这些,冯一宁都不太懂。但她只记着,沈婷告诉她,自己是接受了一个好心人的资助,才能够继续念书,才有机会到外面。
冯一宁低头看手里的这管手霜。沈婷替她拧开盖子,摊开她的手,往她手背上挤出一点膏体,白白的,软软的,香香的。这是廉价工业香精的味道,但当时的冯一宁还不懂。小小的她,将手背凑到鼻子下,贪婪地闻了又闻。
她至今仍然记得这种香气,也记得沈婷在这香气中,告诉她,那个好心的姐姐叫做“俞云”。她说,“你也可以去申请俞云教育基金会”。
她一直记着俞云这个名字。
后来她知道了,俞云教育基金会的背后,没有俞云,只有一个叫做佟山的男人。
当然,这也是沈婷告诉她的。
她当时说话时,嗓门特别大,声音特别激动,就跟现在这样。
冯一宁走进会客室,听见沈婷用跟当时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读书改变了我的一生……”
冯一宁走进去,见到沈婷背对着门口,她的肩膀往下耷拉着,浑然不像平日里那个体态跟声调都往上张扬的她。她说,所以她一辈子感激佟山,感激俞云基金,让她能够出去读书,过上现在的日子。
“我跟冯一宁都是留守儿童,陪我们长大的是家里狗狗,还有爷爷奶奶……”
俞英轻声说:“我也是。我跟我妹妹俞云,都是这样长大的。”她向她伸出两条手臂,很慢地抱住沈婷,“来,让我抱一下你身体里那个孤独的小孩。”
平日里总是肆意大笑的沈婷,嘴巴扁了一下,突然就放声哭了出来。冯一宁站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也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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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奔波后,关朝闻病倒了。
她原本想硬撑着上班,但俞英不让,硬是逼她在家里休息。“万物没了你又不会倒!”她想了想,“没了我也不会倒!”
关朝闻在家里睡着觉,睡得迷迷糊糊,中间做了好几个梦,一会儿梦到念书时跟唐依然形影不离,说就算以后结婚了也要像现在这样好,一会儿又梦见自己还在B&A上班,但终究是鼓起勇气跟吴雅吵起来,最后梦到俞英。
梦到俞英后,她就醒了,再摸前额,退了烧。
她赶紧摸手机,打电话给程行周,将去他姐姐工厂的事定下来。程行周说:“我随时可以。”
“那就现在?”
他听出来她声音有些不一样,问她怎样了。关朝闻撒了个小谎,说刚起床。程行周也没说什么,说他现在刚好在她家附近,马上开车过来。
关朝闻换好衣服下楼,就看到程行周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他今天收拾得挺括,穿一身衬衣。关朝闻上了车,问他怎么在附近,他说自己约了人谈事情。
“最近还好吗?”关朝闻问得小心。
“我手头还有些其他项目,不全是web3。”程行周微笑,“你嘴唇有点白?没事吧?”
“前阵子有点小伤风,没事了。”她又撒了个谎。
程行周伸出手,摸了摸她前额。没烧。他握着方向盘,“你在车上睡会儿,到了我叫醒你。”又补充,“有不舒服,记得跟我说。”
“嗯。”
关朝闻身体没复原,倒头就睡,直到一阵车喇叭声刺耳传来,她蓦然醒转。睁眼看来,车子已经停在厂区门外,也不知道到了多久。
程行周站在车外抽烟,转头看她醒来,将烟头扔下:“你醒了?”
她看看时间,估摸半个多小时前已经到了。她有些急,要伸手去推门,“你怎么不叫醒我?”
程行周比她更快,替她拉开车门,“看你太累,让你多休息一会儿。”
他给程薇发了个消息,便领关朝闻去她办公室。
程薇正在办公桌后,跟身边一个小姑娘讲话:“料体从法国运过来,灌装后——”她一眼看到程行周他们,冲二人点点头,做了个示意二人稍等的手势。
程行周跟关朝闻在旁边沙发上坐下。这是关朝闻第一次见到程行周家里人。跟程行周爱穿大牌用奢侈品不同,程薇打扮简单,一件深灰色宽松短袖,配亚麻灯笼裤,薄外套搭在肩上,踩一双球鞋,走过来跟关朝闻握手。
她笑起来非常亲切,眉眼间有点程行周的样子,是个美丽的女人。关朝闻要站起来,她说:“坐坐坐,都是自己人。”
关朝闻听了这三个字,多少有些尴尬。只听程薇又道:“分开了也是朋友。行周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下次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就行。”
她这样会说话,关朝闻的心定了下来。
此前,程行周已经在电话里,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关朝闻便不再赘言,只简明扼要地补充。程薇听得耐心,不住点头,偶尔补充一两句,“没事的,不用紧张,我会解决。”
关朝闻一直悬着的心,忽然就放下了。她声音有些颤抖,“那真是……太好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非常窘迫,赶紧低头,假装轻声咳嗽。
程行周问:“怎么了?”
“没事。”她用手拢了拢头发,遮挡住半边脸。她心里想,程行周变了,过去的他,可是从来不会关心人的。
程薇突然跟程行周说:“对了,下周妈生日,我礼物都买好了,在我车上。你去看看合不合意。”说着把车钥匙交给他。
程行周明白,这是要支开他。他也不说什么,接过车钥匙,转身就走。
办公室内只剩程薇跟关朝闻二人,程薇转身,在桌上取出一小罐茶叶,用茶勺挑起一些,添到杯子里。她加了开水,泡出一小杯茶,递到关朝闻手里,“你是不是穿少了?看你有点冷,喝点热茶。”
关朝闻接过茶杯,谢了程薇,心里揣测着,她特地将程行周支开,是要讲些什么难听的话么。
程薇笑了笑:“你不用紧张。我说过,产能的事不用担心,我这边会给你排开。你先喝杯热茶,待会我带你看一下厂房跟生产线。”她又问了关朝闻,上一家代工厂的价格,关朝闻没有往低说,如实说出来。
程薇说:“我们也按照这个价格好了。”
关朝闻这时彻底松了口气。
美妆代工行业集中度低,第一梯队企业市场占有率不到10%,剩下90%以上,由各类中小代工企业占据。程薇这样的厂长,需要更具有话语权的本土品牌增加单量、提高毛利。她看重山河传媒的关系,也对万物是否最终能突出重围,抱有兴趣。
进入这行业时间虽不长,但她已习惯海量国产品牌挣扎于中低端市场,囚于流量,死于内卷。
两个女人在窗前站着,从窗户往外看,可以远远看到程行周站在楼下抽烟。程薇看着程行周一眼,微笑道:“我们家家教很严,尤其是我爸,是特别重男轻女的老派人,他对弟弟的期望特别高。他以前可没少挨打。”
关朝闻不语,低头喝茶。
程薇道:“但也许是这样,他长大后有点反叛。但他并不坏。我后来明白,他当时撒手不干,多少有些为了把厂留给我的意思。”至于程爸吵着要让外孙姓程的后续,她隐下不提。
“我可以叫你朝闻吗?”
“当然可以。”
“朝闻,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之前听弟弟提过你。”
这话出乎关朝闻意料,她的手指捏着杯子,久久说不出话。
“当时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近似于母性的特质,一直在包容我那个愚蠢自大的弟弟。我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被内在的这个你所吸引吧。”她一笑,“他还以为是自己一直在引导着你呢。”
“我在他身上也学到了很多。”关朝闻并没撒谎。
“是么?”程薇笑了笑,“冒犯说句,我猜,你应该很吸引那些童年缺爱,或者缺乏完整家庭的人。”
很久之前,俞英说过,关朝闻身上有种让人宽心的、温暖的、近似于母性的特质,当时自己没明白。现在,程薇居然也有类似的观点。
“也许因为我从小特别普通,特别没有存在感——”
“不,跟这没关系。”程薇说,“这世上不缺聪明人,但缺少像你这样有温暖特质的人。相信我,在这个社会,你才是稀缺品。”
谁知道程薇是太懂得将恭维话讲得像真的,还是擅长把掏心掏肺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但关朝闻觉得,比起程行周来,她似乎对他的姐姐更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