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有些人有些事,他们不谈
身为商业策展人,钟尤文年前最忙。
这几年,一些商业地产、品牌店追求调性,不愿重复传统的新春场景,因此会邀请钟尤文这样的策展人,既围绕春节主题,又提升社交属性。有些书店、咖啡馆、潮牌店等,也都跟他提前约时间,谈谈年后布展的思路。
这天他跟一家生活用品连锁品牌负责人开完会,确认展陈细节,又跟对方和艺术家吃了夜宵,到家时刚过十二点。进屋后,他没开灯,直接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时从冰箱里取了罐气泡水,边用毛巾擦头发边往沙发上坐。
沙发上有人喊出声。他吓一跳,往后一退,沙发上那人慢慢坐起,头发有些蓬有点乱,是俞英了。她抱着膝盖坐,在钟尤文亮了灯的室内,像株太久没浇水的人性植物,开始胡乱生长。这植物成了精,又得了凡胎肉体,肚子响起来。
她说:“我饿了。”
这人,真不客气。
“自己不会下楼吃饭啊?”
“快过年了,大家都回家了。”
钟尤文到厨房,端了个电煮锅出来,白菜香肠面条扔下锅,咕咚咕咚翻腾着香气。俞英没等熟透,直接夹起白菜香肠就吃。咬了两口,没头没脑来一句,说记得钟尤文小时候喜欢吃香肠。钟尤文意外,没想到她居然记得。俞英说,你回来得少,所以我才记得。
两人都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多年过去,曾经最没关系的两个人,现在居然围坐一块儿吃夜宵。
钟尤文家在广州美术学院旁,室内风格简洁,一面墙上堆满他的摄影作品。窗台上陈列着几盆绿植,窗外传来流浪猫的叫声。钟尤文自己不养猫,外面的流浪猫,都是他的朋友。俞英环视这屋子,心里想,自己想要的生活,也许就只是这样。
钟尤文问起:“你上次回去过吧?咱妈怎样?”
“没见着。”俞英吃一口白菜,“人家是独立女性,有自己生活,不为儿女牵制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拿筷子敲一下锅边,“你怎么不问问,她有没有问起你?”
钟尤文笑:“她不会问起我的。”
“嗯?”
“她想要的爱很多很多,但是她能够给的爱很少很少,只能给一个人。现在她终于找到真爱,也挺好的。”
说这番话时,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述说今早喝过的牛奶,打盹时做的梦,路上见到的气球。
俞英忽然明白,关朝闻为什么会喜欢钟尤文。因为有个不靠谱的母亲,所以他分外头脑清醒,情绪稳定。俞英鲜少在他身上看到情绪波动。
多少成功者,需要长期自我规训,才能走到这一步,但钟尤文年纪轻轻已能做到。
但就是这么个人,他却并未把攫取金钱视为人生目标。
万物只做线上渠道销售,但去年在深圳做了个快闪店。俞英邀请钟尤文当策划,他当时就只要了友情价。
虽是临时性店面,但就像一次艺术展一样,买东西不是重点,销售不是目的,从商业角度来讲,给消费者制造好玩体验,带来品牌感,形成社交话题,才最重要。
店面以落地玻璃围绕,钟尤文找来合作艺术家,又跟广州的南越王博物院联名,画上白雪皑皑的山头,远处是宫殿,山顶上跟宫殿顶落下片片雪,细看每一片雪花,其实都是大米形状,上面涂抹着万物LOGO。商场在南山区,快闪店主题是“南山下了一场雪”。
因为是第一场快闪,大家都特别重视。开业当天,连唐依然都抱着几个月大的宝宝来了。
关贝儿上前逗孩子玩,又问起杨觅怎么没来。唐依然说,他到北京见制片人去了,说是影视寒冬,但旗下好几个IP都在火热推漫改。
现在说起这些事,她不再忿忿不平,不再提劣币驱逐良币,玛丽苏杰克苏作品霸榜一类的话。她说:“再小众的作品也能找到合适受众。”而她自己也开始画一个以唐朝为背景的奇幻爱情漫画,里面的美人华服备受追捧,据说已经在谈登录日本做电子连载的事。
因安排了达人,俞英还要讲开场。她最恨抛头露面,关朝闻问:“那中间的脱口秀你来讲?说说当时我们为了给唐依然这种孕妇可靠的产品,怎样研发的事?”
俞英妥协。
她站在那片雪山玻璃画前,手里攒着讲稿,低头看一眼——
我们俩一起吃,一起睡,在国内外原料里寻找最安全清洁、效果最佳的,跟大米搭配,最终做出了配方比市场上所有同类产品都好的妆前乳。就是有个问题:成品质感粘腻。
我们去找配方届的大佬请教,又跟研发工程师反复试验,终于过了研发关,但又有资金关、生产关。工厂那边说:你们这个配方原料啊,死贵死贵,保质期又短,我们是不会为你们压货的。原料钱只能你们买单啊——
俞英心想:真啰嗦啊。
但想起二人初创业时的艰辛,倒有些怀念。起码,总比现在动不动意见分歧、争吵、又和好,来得更令人怀念。
俞英瞥一眼角落,看到程行周正站在角落,抱着手臂,笑着跟人社交。她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将讲稿揉成一小团,塞裤兜里。
达人们签到,手里拿着礼盒,一个接着一个进来。
俞英清了清嗓子。
裤兜这时振了振。
不是讲稿,是手机。
她摁掉,开始随口讲两句。目光掠过室内的人,见到佟山不知何时走进来,站在角落里。另一个角落,站着丁卓。
“万物这个名字,代表生生不息。我们在中国文化里寻找这种力量……”她漫无边际地瞎扯。谁知道丁卓是有事还是听不下去,他中途走了出去。
瞎扯完一通,她转身,将这片雪山交给关朝闻,由她来介绍米浆系列产品。钟尤文见俞英往外走,低头听电话。透过窗玻璃,他见到那一片片米粒状的雪花仿佛落在她肩上头上,而她似乎感觉寒冷,居然不住微颤。
钟尤文觉得奇怪。
他往外走,但俞英走得比他更快,已经消失。
她已经绕到了商场角落的户外广场,日光猛烈照下来,她的肩膀却发抖。
丁卓站在下风口,正从烟盒里敲落一支烟,擡眼见到她,“你无事?”
俞英嘴唇苍白:“俾支烟我。(给我一支烟)”
丁卓瞥她一眼,递给她一根,啪地点火,两个脑袋凑过来,承接一处火苗。
他不小心碰到她指尖,“你只手好冻。”
“食烟就唔冻了。(抽烟就不冷了)”她吸一口,狂咳起来。
他瞥她一眼:“不会抽就别抽,吸烟危害健康。”
“那你为什么抽烟?像你这样自律至可怕的人,吸烟吐露了你内心潜藏的自毁倾向吧。”她话锋开始犀利,是他久违的那个她了。
他发觉自己有些怀念这感觉,不语,等待她继续讲,她却无端端问起他的事来,“老婆还好吗?……离婚了?不好意思。儿子呢?嗯,真可爱,像你……当然我也不知道你前妻长什么样,听说很美……”
她看他手机上的小孩照片,而他看她的手指在抖。
他握住了她的手,很冰。
“你没变,”他说,“你心里藏着很大的事。但越是这样,你越装作无所谓。”他拿过她手指间的香烟,掐灭,扔掉。
她看他一眼,说她要回去了。
她不说为什么,他自然也不会问,只接了句,“我今日都在这边,有需要的话,随时找我。”
说这话时,他知道,她是不会找他的。像她这样一个人,当初一分手,就把所有联系方式断掉,仿佛死了一样。
丁卓看到她弟弟钟尤文赶过来,一个年轻人,据说是快闪店的策划人。他赶到这里,突然搂住俞英,在她耳边说,“我刚听说了。我们一起回去吧。”俞英紧紧咬着下唇。丁卓远远看着。
后来他才知道,俞英妈妈出车祸入院,伤势严重。他记得俞英说过,跟母亲关系很僵。也许直到那一刻,她才发觉,母女之间仍有什么牵着彼此。
姐弟俩回老家一段时间。
英妈是个生命力顽强的女人,康复得很快,出院时已跟隔壁病床的老张打得火热。老张比她大五年,老婆去世了,孩子在国外,家里只有他一个。他身体还不错,入院只为了做个全身检查。俞英跟钟尤文不在时,他替英妈忙前忙后。
二人知道,英妈很快又会有新的恋情。果然,回广州后,他们接到她再婚的消息。
自那次以后,俞英跟钟尤文这两个半陌生人,开始走近。中秋时,姐弟俩会找个地方,在月亮下喝点小酒。除夕夜,他们拿速冻饺子下锅,饭后一块儿到超市买猫粮,喂喂附近流浪猫。两人会聊些有的没的,也许是广州这鬼天气,或者是最近读过的书看过的展,当然也有些有趣无趣的人。
有些人,有些事,他们不会谈。比如俞云,比如关朝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