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南沙之旅,回忆之旅(五)
当时英妈不知道跟第几个男人同居,且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带着钟尤文搬去了珠海。俞英偶尔到她家吃饭。英妈语气越发不善,对女儿异常挑剔。听说她要读研,便说她读书太多会嫁不出去,俞英懒得跟她吵,只擡眼睇她,想让她知道,自己并不吃这一套。钟尤文尚念中学,已觉得亲妈说话难听,在桌下用脚踢她。
回程时,俞英在从珠海坐车到广州的路上,忽然意识到,这是母亲对年轻女儿的防备,对自身青春已逝的不甘。她对这种人类基因中的竞技全无兴趣,后面跟英妈联系更少。
后来,俞英也偶尔见过佟山几次,但都非常匆匆,各有各忙。
出发到香港前,她想,也许该跟佟山吃个告别饭。约定那日,佟山迟迟没到,她给他打电话,他没接。
俞英并不热心,虽心下有一分疑惑,半分担心,仍只是给佟山发了消息,便准备回校。她过马路,穿小巷,距离学校还有十五分钟路程时,听到有人在路边争执。那声音非常熟悉,她回头,见到了佟山跟东哥。
这横街窄巷里,他们身旁的人正费劲将两人拉开。东哥边被扯走边用手指指向佟山,狠声吼着:“没钱就别学人做生意!出了事就怪人!要怪,你就怪自己没眼光!”
佟山冲上前又要打,俞英立即上前,将他手按住。
佟山将俞英带回自己在城中村的家。
出租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其他地方堆满了货。俞英见佟山不语,自动走到厨房里,翻出一个面饼,开火煮了一碗面。她端到佟山跟前,看佟山吃得狼吞虎咽。她说:“慢点。还有。”
他大口地吃,连面汤都喝完。
她问:“还要吗?”
墙上贴着中国地图。他靠在墙上,后脑勺蹭着浙江福建那块儿,眼睛看着空气。
她在旁收拾碗筷,拿到厨房洗了,再出来时,他仍是那样坐着。她光顾瞧他,没留心脚边一大捆物料,磕了一下,货物晃了晃,她当即用手扶稳。
佟山眼睛动了动。
俞英已将货扶正。
佟山走了过去,用手撑住,俞英缩了手,他却突然发狠,将货物一推。那物料软趴趴,朝着另一捆材料扑跌下去,轰地倒在地上,扬起细细的白尘。窗户被挡住一大片,外面路灯的光透不进来,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他说:“就这样吧。反正是废物。”
她不说话,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东哥说得对,我没本事没眼光,就不该贪心。老老实实打工好了。”
俞英才知道,佟山上次说订了一批新窗帘,便是租用东哥介绍的仓库。但前几天台风,暴雨过后,他打开仓库门才发现,货物泡在水里,全废了。他忙活了半天,搬货,晒太阳,却有行家跟他说,这没用。
“你那个仓库地势低、防水没做好,之前就出过类似的事。阿东把它超低价盘下来,收点散租,还能坑个把没经验的冤大头。”
佟山去找东哥理论,反被他奚落嘲讽一番,说他也不看看自己斤两,“我带着你出来,你还真以为能爬到我头上了!”
天气仍是闷热。在这堆满货物的出租屋里,佟山咬着牙,他说,我一直有读书,但是又有什么用。在纺织市场里混出头的人,全都是没念过书的,他们每年赚的钱,比你们学校出来的好多大学生更多。他说,我可能就适合留在老家,一辈子给人看店打工。
他拳头捏紧,牙齿都快咬碎。俞英低头看他,手指被捏得通红,一如他滚烫的脸。她腾出手,包住他拳头,一根根手指头掰开。
她说:“或者你会认为我天真,但我觉得,读书就是获取信息。你入一批货,要租仓库,就要获取这批货、这个仓库,还有合作方的信息。做人也一样,合同、税费、优惠措施……这些都是信息。能够读懂政策规则的人,比起只懂闷头抱怨的人,人生会顺利得多。”
她低头去看他被掰开的手指头。他手指头光洁饱满,只是掌心掌背有划痕,开了不少口子,更有一道血痕。也许是搬货时被擦破,他也全然不爱惜,没有去处理。她从包里摸出创口贴,替他贴上。
他突然捉住她的手。
被货物挡住的窗框边缘,还有一丝亮光,说不清是那盏孤清的路灯,还是隐藏在废旧居民楼后的月亮。外面的小巷里,传来野猫一声声的叫唤。更远处,是马路带来的车声人声。
近处是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像倦鸟终于找到归林,他在她身上找到归宿,低头就吻她。她的唇像她的人一样冰冷。他见她没有拒绝,就去解她外衣扣子。
她的扣子被解开,他去脱她衣袖,但她像根木头一样杵着。他说,放松些,又去吻她的脸。但这一吻,他看到她眼里流露出的神色。
那不像一个女人对男人动情的神态。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那是一种掺杂了同情,却更为复杂的情绪。在广州闷热的夜晚,他额上背上都是汗珠,眼前是女人冷漠而同情的脸。像被闪电劈开,他突然惊醒过来。
他松开手,说对不起。
俞英没吭声,只背过身去系扣子。系好后,她拉开门,大步往外走。外面路灯刺眼,直接晃着佟山的眼睛,野猫一声声地叫唤。他走到外面,看着俞英消失在巷尾的身影,抱起了那只被遗弃的猫。
后来,他再没跟俞英有联络。再后来,他赚到了钱,听说了郭老师的事,接济了她。郭老师跟他说,自己有个学生叫俞英,“她是个天才呀。”郭老师人老了,健忘,说过的事总是重复又重复,把俞英的事说过再说。但佟山不厌其烦,饭桌上,给她夹一道菜,微笑着听,又问,是么,她现在怎样。
他再不是过去那个被舅舅,被打工子弟欺负的野孩子,也不是中大纺织市场被东哥坑了十五万元货的菜鸟。但那天晚上刺眼的路灯灯光,他始终还记着,一如他始终记着俞英这个人。到底是记住她让他好好念书的恩,还是遗憾那晚没有落到深处的意乱,甚至恼怒她对他充满同情的眼神,他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