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澄一下被电话惊醒。
抬起头来,自己正在酒店宴会厅休息室里补妆,怎么就至于打起盹来了?隔着门,她能够听到高欣在外面说说笑笑的声音,仿佛另一个世界。而她并不想从刚才的世界里醒来。
因为她久违地梦见了程一明。
这个梦应该很长,因为他在她的梦里,双鬓出现了白发,过完漫长的一生。他躲过了车祸,扛下了广州程记。就连程季泽也在梦里出现了一下,他到广州谈配方,被程一明父子拒绝,打发走了,出门时还遇上回家躲债的程一清,两人擦肩而过,再没交集。
程一明也去香港,偷偷看香港程记店铺如何运营,期间约何澄出来吃了个饭,跟她说起自己对程记未来的设想。
何澄用吸管戳着杯子里的碎冰,笑嘻嘻地听着,心里想,他跟程一清可真像啊。眼里只有工作,只有工作,只有工作。
程一明忽然看着她杯子里的冰块,欲言又止。
她眉精眼企粤语,形容人非常机灵机敏,擅于观察,反应极快。:“怎么了?”
“阿清说你经常胃痛。你还是少喝点冷饮。”
何澄低头,不出声。杯子里的可乐乌泱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她的脸。半晌,她拿一个勺子,从塑料杯里一点点往外捞碎冰。
梦里时间忽长忽短。在茶餐厅里的时间这样长,出来后却又这样短。一顿饭后,二人走出茶餐厅,何澄陪他步行到铜锣湾站地铁站,一会儿就到了,仿佛在茶餐厅里的时光是南柯的梦,而茶餐厅外的世界是南柯的肉身所在。
时间再度压缩,这次,何澄已跟程一明在一起。他到香港没那么容易,于是她一趟趟回广州,两人牵手在文明路散步,经过米黄色的旧建筑,在糖水店吃甜品,到一德路闲逛,狭长的这边是海味批发市场,一股腥味,另一头是玩具批发市场,零零散散的精品,价钱不贵,程一明买个大象玩偶给何澄。她抱着过关回港,郑而重之地放在床头。
上铺一丁点地方,她的书跟资料已经堆得放不下,无法再加上玩偶了。这个家,拥挤得就像她的人生一样。爱情会挤占掉她本已不多的时间,她常有突发新闻要跑,渐渐便没法常常跟他见面,有时候连电话也接不了。程一明也如此,程记要发展呢,哪有这样多时间精力去陪女友。
渐渐地,两人争吵多起来。
何澄被安排到程记集团采访程季康,这人十分擅长跟媒体打交道,礼数做足。采访完后,请何澄留下来喝咖啡,吃程记糕饼。万仁在旁,微笑着夸何澄长得好,应该很多男仔追。何澄迟疑地说,自己男友是广州程记负责人。程季康本已起身离座,这时才认真地打量她一下。
那年头,广州街头也能见到香港八卦杂志,后来程一明在这些杂志上见到了何澄跟程季康的绯闻。尽管何澄誓神劈愿,说自己跟程季康没什么,但二人仍是不欢而散。她闷闷地孤身回港,一出红磡就下起了雨,没有带伞,人被淋湿。
远处是红馆,众星梦想登上的四面台,穿最闪的衣衫,耀眼异常。那是纸醉金迷的香港。但将城市握在手心里,翻转过来,露出另一面。市井、粗俗、务实、势利,这也是香港,而她活在这个平面上,想要努力去够另一边。
细雨扑面,她想起跟程一明的种种纷争,又想起父母亲在逼仄公屋中整日的争吵,便联想起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番话,只是苦笑。程季康的车子恰好经过,在她跟前停下来。
这是她跟程一明故事的结束,也是跟程季康故事的开始。尽管,在分岔路的另一头,她跟程季康也并未走到最后。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没有实力,也没有利用价值,只有一张漂亮的脸。程季康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人。两人只约会了短短两个月,大程生给他介绍餐饮大亨的女儿,这感情自然而然就断掉。何澄回到杂志社工作,只是见识过奢华生活后,再无法跟普通人在一起。
二零零八年那个春节,天气极冷,即使在粤港也要穿上厚重羽绒服。何澄回广州过年,跟程一清见面,两人在茶餐厅里看电视,见到香港一女生被分尸,尸块流落到街市肉档里,二人都没了胃口,于是停下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程一清仍在不断尝试做各类小生意,但她个性倔,重情义,朋友虽多,利用她善意的人也多,于是便赚一点亏一点地过着。她跟德叔德婶搬出了德政南路,在海珠区买了套小区房,日子尚算可以。身边的男人来来往往,都不是好东西,她也并未付出任何真感情。何澄则在杂志社疲于奔命,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也不知道该以谁为榜样。社里有个叫邬玛的记者部主任,但人清高,二人没说过几句话,否则她倒是想跟她学习。两位好友各自吃了一碗云吞面,一碟瘦肉肠,无再多话可说,在粥粉面店前分了手。小店门外,北京奥运的宣传早已铺天盖地。
后续的日子在梦里快速流动,她到了年纪,终于跟杂志社姓马的同事结婚、生子,在报刊上见到程季康要结婚,恍如隔世。她想起看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参加过一次贵族酒会,跟贵族跳过一场舞,此后便终生咀嚼那一夜晚。对她而言,跟程季康一起的两个月,就是可供她咀嚼一生的“那一夜”了。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满头白发,不知道到底行差踏错了哪一步,蹉跎了哪一段人生。
直到电话将她惊醒。
何澄环顾四周,自己正在奢华内敛的酒店休息室里,桌面上放着玫瑰组成的花束,小茶几碟子上摆放着独立包装曲奇。拎起镜子看,镜中人仍年轻俏丽。她有些恍惚,仿佛梦中那两个月仍在延续,生活由亮闪闪的宴会、酒店海景房、海外旅游、鲜花跟香水构成。
她定了定神,花七八秒时间回到现实,才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程一清开着玩笑:“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语气轻松,迥异于梦中那个为现实所迫,语气疲倦的人。何澄这下相信,自己活在一个比梦里更好的现实中。心里欢喜,笑着跟程一清说了几句话,脑中忽然又想起,现实中的程一明,再无人见过他白头。
何澄有片刻走神,被程一清连声唤回后,又说几句让她不用急的话,“高欣还在喂程晴。”程一清说,那就好,我们昨晚一直在工厂监工,几乎一夜未睡,今早才赶过关,还以为迟到。何澄微笑,你这个大嫂还算挺在意程晴,她长大以后可不能忘记你。
挂掉电话,双姝都开始埋头想事。
程一清是突发奇想:程晴跟程季泽同辈,自己岂不是比这小婴儿还小一辈?那她跟程季泽生下的小孩,又算哪一辈?
“幸好大清亡了。”她突然来这么一句,听得程季泽莫名其妙。得知她的脑回路后,他忍不住笑。他附过去,在程一清耳边说了句,“我想起当日初识,你乱喊一通,叫我三叔……”后面的话,不足为外人听。她并非害羞的个性,但仍是忍不住埋头,又呲牙又抿唇,拉过他手背作势咬下去。
而酒店内,何澄想起程一明,一时失神。这时何湜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穿条女人街买的便宜裙子,手长腿长,但身上有种亮晶晶的美。头发乌黑浓密,身体线条流畅,在英国念书时迷倒不少人,她却觉得他们全是yellowfever,只想找个黑发温顺的亚洲性感玩物,又知道姐姐背负她学费生活费,于是异常勤奋,每日都泡图书馆。
她径直走到姐姐身后,一把拉开她身后椅子,坐下来,脱高跟鞋,“累死。阿妈非得逼我穿这样。”
“她又不来,你何必听她话?”何澄说。
何湜笑嘻嘻:“你知道我是务实人士,与其跟她吵架,还不如照做。”她心水清得很,知道何妈想什么。今天是程家摆满月酒,来往的人也是这个圈层的,颇多有钱人。小女儿在外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找个富豪。何湜对此不屑,但既然还跟父母同住,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争执,不如照做。
她洞察力强,一眼看出何澄闷闷不乐,问她何事。何澄将刚才做的梦告诉她。
何湜说:“难怪你看起来精神恍惚。在梦里过了漫长一生,醒来发觉咖啡还没凉,任谁都无法一下适应。更何况,谁知道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呢。”
何澄笑:“你说话真玄。”
“可能看太多荣格了?或者只是小时候看太多日本漫画,而漫画中有太多类似的平行世界。”何湜用手捻起一块曲奇,说话时嘴巴鼓鼓囊囊,“我之前也做过类似的南柯一梦,在梦里过完了前半生。”何澄看表,距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程一清他们还在路上,程季康正在酒店行政酒廊跟人谈话,高欣仍在哺乳,宾客们都还没到。她对妹妹梦里的前半生好奇。
何湜打个呵欠,似乎对那个梦并不太感兴趣。她言简意赅,说自己记不太清楚,但依稀是个跟复仇有关的梦。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你还记得那场车祸吧?”
何澄心想,怎会忘记。那件事,将她自己的命运也一同改变了。
何湜说,她在梦里,见到了当日那个肇事者,而对方并不知道自己身份。“真是一个很清晰的梦,我甚至现在还记得那人长相周正,打扮入时,叫宋什么,家里还有哥哥跟姐姐。”她用手抚额,拨了拨头发,笑了笑——只因觉得梦境荒唐。
荒唐在,梦里的何湜有心,让肇事者一步步爱上自己。至于后来她跟对方哥哥传出绯闻,“一女侍兄弟”之事轰动全港,则是更大的荒唐——当然,港人八卦,任何跟金钱与性有关的话题,都能让他们兴奋异常。何湜被媒体唱衰,无法在港立足,只得跑去上海,想在叶允山手下谋份工作。
何澄听得入神,也许在妹妹梦里的故事中,看到了自己。她追问:“后来呢?”
“后来?”何湜笑。现在她吃了好几块曲奇,贪婪地吮了吮手指,抽出湿纸巾来仔细擦拭,“后来的事,我忘记了。”
还记得又如何呢?她明白,自己会做这个梦,大抵出于不甘。
不甘姐姐被全港市民嘲笑、冒犯,不甘姐姐成为乌合之众谈笑的贡品,才在梦中取代她受这种苦。她远在英国念书,也在港人留学生圈子里听过这些八卦,看过那些传闻,更有人当面嘲笑,问她用姐姐陪睡的钱念书,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她砸掉一个啤酒瓶,倒转瓶身,在空气中晃了晃,笑笑口:“这个瓶子扎进你那里,你什么感觉,我就是什么感觉。”对方大骂她癫婆。
当然是癫婆,不然怎能忍受这世道。一个活泼早慧的女孩,逐渐变得多思多虑。但在姐姐面前,她还是那个活泼泼的她。
何湜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说声我出去看看,转身拉开门。何澄在休息室里,也捻起一块曲奇饼,却忽然想起,现实中乐志纸业那家,不就姓宋吗?
何湜走了出去,工作人员正在布置场地,远处似乎听到程季康的声音。她往入口处走去,见到程季康正跟一个年轻男子说话。程季康见到何湜出来,隔着男人肩膀,冲她微一点头。
男人转过身来。
这个圈子里常见这种年轻人,长得不赖,穿亨利领针织衫,深色长裤,发顶有点蓬,质感好,可见在穿搭打扮上有下过功夫。他注视着何湜走过来,眼神没有半秒钟移开。
何湜觉得他有点眼熟。
程季康开口要介绍,指着男人说:“这是乐志纸业的宋——”他忽然想起那场车祸,神色微妙,后半截话没了。
男人盯着何湜,微笑着向她伸手:“我叫宋立承。家父跟家兄本来要来,但因为公务走不开,我替他们出席。”
何湜想起他是谁了。但他似乎不知道她是谁。
她轻轻地笑,也伸出手来:“宋生好,我是程记的实习生。叫我M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