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记忆就像一只鸟,飞累了,需要栖息在某棵树上。歇息够了,再往前飞。一棵棵树留在记忆里,就像一个个坐标,鸟儿在这地图里飞翔,试图勾起记忆时,便寻找对应坐标。对个体来说,也许是高考、毕业、结婚、生子,又或者是一场股灾、一场演唱会、一次面试。但对人类命运共同体而言,每隔四年,就会生长出一颗大树,那树干叫奥运。
二零零四年又是个奥运年。千禧年初,内地沿海城市已消费主义盛行。初夏刚至,广州的酒吧餐厅早早挂上广告标语跟小小红色国旗,大电视四周围聚众人,连“赛前直击”的新闻都颇多人看。商业发达的香港更不遑多让。奥运巨人对地图上吹一口气,吹散去年非典肆虐、张国荣梅艳芳相继离世带来的愁云。港媒尤其兴奋。《得周刊》本是综合刊物,不关注体育,但在“新闻娱乐化”的主导理念下,也推出奥运特刊,其中一篇文章细数国家队中的美女,跳水队大热郭晶晶赫然在列。
香港报纸内容多,从四叠到六七叠不等,体育版洋洋洒洒图文丰富,连不关心体育的人也凑热闹,多看几眼运动员彩照。翻过去隔壁港闻版,又是哪家豪门在争家产。
对比之下,家产纷争下的香港程记新闻,就不大吸引人眼球了。无非是这家分店出现食品安全问题,那次活动上代言人又说错话,将“我最钟意食程记糕点”说成了“我最钟意食乐食西饼”。据说程季康在台下当场黑了脸。这传闻未知真假,虽然报纸上刊了他面黑黑的神态,但港媒向来习惯看图说话,谁知道是否刻意捕捉他走神一刻。
但何澄渐渐觉察出问题来:港媒虽毒舌,但过去数年程季康早洗脱纨绔公子,又跟媒体关系良好,该打点的都打点过。为何近期频频出现程记的负面新闻?虽都是小事,但频次高,常见诸报端,自然会慢慢留下不好印象。
她认为万仁失职,但又知道主动跟程季康提,相当于伸手去打他的脸——毕竟,万仁是他相中的人。这不是等于说他眼光不行么?她在某天煲了汤,带去探望大程生,在病床前跟他聊东聊西,偶尔夹了这么一句。大程生是何等聪明人物,一听就懂。次日程季康去探望时,大程生病榻旁就放了几份报纸。
何澄后来听说,程季康回公司后,痛斥万仁。万仁向来对他言听计从,这次却胆敢反驳:“如果不是我去压,负面报道会更多。而且,近期我也做了不少正面宣传。”程季康更怒:“那都是花钱买的!”万仁说:“我的所有方案,都经过程太这位公关总监批准。”他说的是高欣。程季康冷笑,连说三声好,“她现在待产,你不如联系记者给她写个专题,就写她的豪门生活?”万仁回过神来,不出声。
这些事,何澄回广州跟程一清饮茶时,当闲话提起。
二人到泮溪酒家。这茶楼在荔湾湖畔,临窗眺湖,枕山临水,亭台桥廊,颇具昔日西关风情。她们坐在泮溪画舫上,点了一桌瘦肉肠、虾饺、烧卖、陈皮牛肉球。程一清胃口好,大快朵颐,虾饺皮薄如蝉翼,大虾仁内馅饱满,烧卖外层半透明,猪肉虾肉混合可口,牛肉球肉质细嫩,瘦肉肠皮薄滑嫩,肉馅鲜美,她是看什么都想吃。何澄侧眼瞧她:“程季泽是将你囚在地牢里,饿你十天十夜了?”“十天十夜是真的,不过是去了北欧十天,太想念广州美食了。”
程季泽跟程一清到北欧度蜜月,在瑞典小城隆德教堂里看数百年仍在运转的天文钟,在乌普萨拉看大学图书馆藏品,驱车穿过挪威边境看滑雪圣地,因是初夏,游客少,人安静。程季泽在火车站书店里捡一本阿加莎英文版,边喝咖啡边看。回程路上,程一清模仿伍佰唱起《挪威的森林》,“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程季泽觉得耳朵受罪,不时借机跟她说话,试图打断,未果后索性停了车,直接亲吻她的嘴。二人到丹麦奥胡斯百年餐厅里吃三明治,程一清喝上一杯烈酒,出餐厅后就有点醉了。程季泽伸手搀住她肩膀,俯下脸来,“要不要回去休息?”她忽然凑上来,亲他脸颊。他罕见她喝醉的模样,脸颊跟唇都红,当即取消下午行程,改回酒店休息。
程一清带回来麋鹿小玩偶做手信,何澄问起她为何不经香港机场直飞,要从广州飞。程一清说:“今年八月,白云机场就要搬迁。我想赶在它搬迁前再坐一次。”何澄也唏嘘,说起这些年来,有多少属于老广州人的、属于她们的回忆,从地图上被一一抹去:东方乐园、南方大厦百货、新华戏院、儿童公园……
程一清说:“旧的走,新的来。记不记得我们中学时想找个地方聊天,都只能去冰室食雪糕?去年环市东开了间星巴克,我那日经过一看,坐在那里的除了白领,还有不少像我们当年那样的学生妹。”何澄哗一声,说现在的学生真幸福。程一清说:“赚到钱就要花,你也抽个时间去旅游,不要拼命干活。”何澄说,“我会的,但不是最近。”程一清说,“也对,香港程记要入内地市场,你正是最忙的时候。”
前段时间,广州程记店铺正式由双程记接手,粤港两家程记资源整合,香港程记也随之撤诉,正式进入内地市场。程一清虽做了让步,但合同细节上咬得死:两家品牌要差异化经营,双程记的糕点年轻化、健康化、零食化、高品质化,程记则卖杏仁饼、凤凰卷、核桃酥这种常规糕点。
双方法务来来回回,期间不免又有多番争执。程季康野心大,脾气大,对程一清夫妇回购双程记股份一事,一口回绝,更数次想推翻合约。最后是程一清跟何澄到母校附近喝了个下午茶,谈出来个方案。回去后,何澄向程季康建议,既然是百年糕饼品牌,可以模仿莲香楼、陶陶居、广州酒家,又做糕饼又开餐饮,且主攻华东市场。程季康向来觊觎江浙沪地区,公司内部做一番讨论后,很快通过。
万仁引咎辞职后,何澄除程记内地事务外,也暂接管公关业务,忙得不可开交。何湜毕业在即,她计划叫妹妹回来帮忙。高欣发觉何澄想将自家人安插进程记,大发牢骚,但高颖劝姐姐安心养胎,其他事少想。
高欣不悦,“我辛辛苦苦嫁过来——”高颖苦笑,“无论你还是我,都没有经营公司的本事。我不图程家的钱,我劝你也安心当个阔太,不要再跟程季康斗。”高欣见连亲妹都不站自己那边,悔恨当初给了她太多自由。如果当初安排妹妹多结识富豪,自己手头不就多了个筹码?她回忆当初,愤恨得直咬牙。
高家姐妹这些事,何澄大约也知道些,但她向来没有在背后说人的习惯,这次饮茶便没跟程一清提起。一清问起何澄,程记近况如何,何澄苦笑,摇了摇头:“不好。”
程一清惊讶:“怎么会?”
广州程记让步后,商标纠纷解决。程季康终于可进入内地大展拳脚,正是吐气扬眉的时候,怎会不好呢?
何澄便将近期程记负面新闻连连的事,告诉好友,又告诉她,连万仁都引咎辞职。
程一清用筷子戳一粒牛肉球,怪道,“为什么万仁不为自己辩解?正常来说,即使他觉得委屈,也该向程季康明示暗示自己做了多少事,而不是跟他赌气。”
“你是说……”
“我之前有过一位这样的员工,此前跟人说话毕恭毕敬,特别珍惜这份工作。但后来突然变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但细节处却藏不住,时不时反驳、冷笑、对人不礼貌。我当时只以为他中了彩票,或是找了下家准备离职,程季泽却怀疑他有问题。后来果然被我们查出来,他被对手公司收买。”程一清咬一口牛肉球,又补了句,“但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也许万仁那天心情不佳呢。”
何澄倒是觉得程一清说得在理。高欣任的程记公关总监,向来只是闲职,挂个头衔。但万仁搬出她名字,倒是蹊跷。这晚她坐广九直通车回港,一路上都在想这事。过了关,见邬玛给她发来彩信,“赏面出来喝杯酒?”图片是她们此前常去的一间兰桂坊酒吧。
何澄面无表情,将手机塞回口袋。她仍未准备原谅邬玛。站在对方立场,抹黑不过是媒体惯用手法,说不上有何过错。但这事伤害了程一清,何澄便很难再对邬玛掏心掏肺。她扬手拦了的士,直奔何文田公寓,车上接到叶允山电话。对方说:“听讲你现在常驻上海?”何澄说:“一半时间在粤港两地,一半时间在上海。”叶允山笑,说下次我们可以到新天地喝酒。何澄说,你几时得闲,随时找我就是。叶允山说,我这边倒是真的有事要找你。
何澄早有心理准备。像叶允山这样的人,哪里有闲情跟你打电话闲聊,必是有事。
叶允山说:“近日外界有些针对长风地产的负面消息,而且是非内部人士不会知道那种——”何澄听明白了,但不露底蕴,静听下去。“——我们公关部不便出面,我希望你可以帮我查下。”
“没问题。你让公关部的人将相关报道发给我,我来处理。”
叶允山微笑。她素喜何澄醒目伶俐,办事利落,话头醒尾
粤语用词,指讲了开头就懂结尾,形容一个人机灵
,她说声没问题,又问,“在程记替自己男友打工,感觉如何?”何澄说,“明白创业不易。”叶允山止不住笑,“程记百年老店,我们在它面前都是小弟弟,哪里算是创业?”何澄说:“你看,程记在内地早有百年根基,但我们重新再进入这个市场,依然困难重重,跟创业有何区别?现在我才明白,当初叶生在九十年代初孤身入内地创办长风地产,叶小姐你协助他从零做起,真是厉害。”
叶允山当然知道她在趁机夸她,笑笑:“别卖嘴乖了,帮我处理好,我们上海见面,我带你去看个好项目。”何澄谢过叶允山,心想,跟叶家用信息差赚钱比起来,程家赚的可都是笨钱慢钱。
从九龙到何文田不过短短车程,车辆经过惠康超市、美心快餐及篮球场后,很快抵达公寓楼下。司机说:“是不是这里?在这里停?”
“稍等——”何澄让司机开着咪表等待,拨了个电话给邬玛,说她刚看到短信,现在过去。挂了电话,她对司机说,“麻烦开去兰桂坊。”司机朝菜园街方向开去。
短短一段路,却堵得厉害。何澄在车上打了个盹,突然被外面喇叭声惊醒。回过神来,车辆还在原地。她困在车上,无事可干,默默注视窗外。见一个女孩穿着吊带横纹背心跟牛仔裤,手里提一个印有“新华书店”简体字样的塑料袋,站在商店橱窗前往里面张望,神态向往。莫名地,何澄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过去的那个自己,快意恩仇,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不会出于某种目的跟自己不喜欢的人联系。但现在的自己,为了保持自己在叶允山跟前的价值,即使还没原谅邬玛,依然跟她笑着打交道,维持联系。
司机换了个电台频道,电台主持播出一首杨千嬅的《男女关系科》。前奏轻快,何澄的思绪也随之活跃起来。她从长风地产联想到了程记,忽然想:程记的负面消息,一桩桩一件件,过半都是内部人士才知道或者才关注的。不也同样有鬼么?
她心事沉沉。司机却在驾驶席上,轻快地跟着哼起歌来。何澄记得这歌是喜剧《新扎师妹》主题曲,杨千嬅饰演的女警是平凡人,“香港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跟吴彦祖的黑帮少爷身份背景差天共地,但电影仍是欢乐不断,结局美满。她想,如果人生也像小妞电影那样简单快乐,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