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曹律师在家附近咖啡厅等了良久,迟迟未见程一清过来。
千禧年初,星巴克初开,数量不多,倒是那种可以吃西餐简餐的咖啡馆更随处可见。这种咖啡馆大多复古风装修,满墙书架上堆着旧书摊上搜买的书,细看居然有大量减肥育儿类,跟店内情调不符,但无人细究。木质餐桌上有些没擦得太干净的痕迹,皮革靠椅上略有掉漆,但屋内暗暗的,在彩色琉璃灯灯光映照下,一切缺点都被很好地掩盖。文艺青年三三两两进来,靠在墙边翻一本安妮宝贝的新书,在小野丽莎的歌声中陷入忧愁。
曹律师也挺愁。
说好喝下午茶,却近傍晚了,仍未见人。程一清不是没有交代的人,曹律师有些担心,再次拨出电话,擡眼透过玻璃窗,见到公交车跟的士在马路上呼呼穿行,而她正从马路对面匆匆跑来。
急急脚进了门,程一清忙不叠向她道歉。曹律师开着玩笑:“你再不来,我要报警了。”又要问她去哪儿了,倏忽间见她锁骨上方有两处吻痕。她看上去也没有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样,有些精神头不够。曹律师立即了意,正色道,“以后有事给我电话,我们改时间就好。”
“昨晚临时有事,后来睡过头了。手机也没电。”程一清说话间,从包里掏出一块电池,给手机换上。她边开机,边跟曹律师说,“让你等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曹律师喜欢跟这样的人合作。守时,有边界感,有契约意识。两人都是有事说事的人,想要抢回刚耗掉的时间,开始低头交流。曹律师拿出这边接收到的法律文件,“我这边搜集到反驳证据,包括商标合法来源、历史使用证据——”她将文件递给程一清看,继续语速飞快,“但这些都是基础常规做法,对方律师也早有准备,我们虽然准备了市场区分情况,但他们未必认同。反正这会是一场拉锯战。”
程一清点头。
曹律师继续道:“至于不正当竞争那一条,由于广州程记已经下架经典配方糕饼,经过交涉,对方针对此条撤诉。但现在你跟程季泽结了婚,不排除香港那边律师,会借你们关系做文章。由于你们是夫妻,程季泽此时替你作证,也帮助不大。”
“我明白。”
“我个人还是建议,尽量跟香港那边尝试解决争议。即使无法解决,其中的往来信函,能够证明我们积极尝试解决争议,对我们多少有利。”
程一清想了想,对曹律师说:“我见过程季康几次,他……”她手机搁在桌上,这时尖锐地响起,二人都吓了一跳。咖啡厅周遭的人也都回头望过来。程一清不好意思,抓起手机往咖啡厅外跑,声音压低:“喂,你好?”
曹律师坐在咖啡厅内,无聊地翻着手上文件。听到咖啡厅门口风铃叮叮作响,再擡起头来,见程一清神色带点茫然,走了进来。
她关切地问:“怎么了?”
程一清用手将碎发勾到耳朵后,带点迟疑,“程季康打给我——”
曹律师意外:“是官司的事?”
她点点头。“他说他在广州,想约我见面,沟通庭外和解的可能性。”
曹律师:“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陪你去。”
程一清擡起眼:“他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他让我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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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程一清接到程季康电话,是个陌生号码。站在咖啡厅外,刚喂喂了两声,没人说话,正打算挂掉,对方忽然说:“你好,程一清小姐,我是程季康。或者,我应该该称呼你sister-in-law?”
这两人,虽见过几次面,但都是程季泽在场的时候,且基本没交谈过。直接联系她,还是第一次。他有什么要跟她聊的?案子的事吗?当时曹律师得知程一清要跟程季泽结婚,还问过她,会不会影响官司。程一清说,一切照常。
只听程季康在电话那头说:“我现在在广州。方便见个面吗?我想约你沟通庭外和解的可能性。”
程一清的心安静了瞬间。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跟你这次会面,只有你一个人来,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好,我不会带律师。”
“不,我意思是——不要让你丈夫知道。”
程一清才不是事事都要告诉老公,让老公拿主意的女人。双程记虽是她跟程季泽的企业,但广州程记毕竟只属她自己。程季泽的意思是,广州程记只是间小店,将店关掉,让她专心经营双程记即可。但即使婚后,她仍然对程季泽无法百分百信任,仍希冀保留程记小店作为自己后花园。因此,这场官司,她仍要坚持。
即使对程季康的要求不解,她也答应了下来。
程一清仍是过去那个程一清,直肠直肚。但程一清又不是过去那个程一清了。跟程季泽这狐貍待久了,她也学会一些做人道理。比如说,见人时,要穿得好,但是又不能好得浮夸,让人生厌。但她从衣柜里挑件简单衣衫穿上时,心想,她跟程季康之间,无论如何都是相看两厌吧。
地点由对方选,在江湾桥附近一间餐厅的包间。程一清进门时,本以为会见到何澄,结果只有程季康一人。他坐在椅子里,椅后是一块巨大的屏风,上有青山仙鹤图案,古色古香。
他似笑非笑地站起来迎接,“感谢你可以抽空前来。”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姿态流畅自然,仿佛他们准备讨论一个寻常商务合作,而非解决一场你死我活的商标纠纷。
程一清坐下来,终于有机会打量眼前这个跟自己颇多牵连的陌生人。他是她丈夫的哥哥,也是她挚友的男人。她说:“程生好。”
程季康微笑:“还叫我程生?你应该叫我哥。”
程一清也微笑,但嘴唇紧闭,像一扇守住秘密的门。
程季康跟程季泽一样,看上去妥帖体面,刚坐下来时,似真似假地跟她说些客气话。程一清嘴上跟他客客套套着,终于忍不住:“你之前在电话里说,想要谈一下庭外和解的事?其实,我的律师也跟我提过——”
她说话时,程季康在认认真真地打量她。眼前人十分年轻,下巴上还有小小一颗青春痘,说话语速快,颇有点像他初识的何澄。
程一清快速地说完话,见程季康没反应,便喊了两声程生,又问:“你觉得怎样?”
程季康忽然笑一笑。
她意外:“怎么了?”
他双腿交叠着坐,这时调整坐姿,微笑说:“其实我约你出来,并非为了谈庭外和解的事。”
她意外:“什么?”
“你们夫妻是一致行动人,加起来股份过半,拥有绝对控制权。程季泽也是看中这样吧。”
程一清反问:“怎么?大哥你对我们夫妻间的事感兴趣?”
“据我所知,你们还没正式签订共同持有股权的书面协议,”程季康素知她跟何澄一样,牙尖嘴利,索性直接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双程记的CEO,可以不是程季泽。”
程一清瞬间明白他意思。仿佛有闪电从头顶往下,利刃一般,沿着她身体往下一削,她双肩颤了颤。
程季康看在眼里,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有不少男女合伙人在婚后,往往都是女性合伙人退居家庭,男性合伙人掌握话事权。”
“我不会——”
“你确定你先生不想?”
程一清突然哑口。
程季康笑:“你答不出,因为你清楚你先生是怎样的人,是吧?你甚至也想过,你们的婚姻,是否是一种骗局?”
“我们婚前有过详细的讨论,也各自找了律师。而且我想法不会变。”
“现在不会变,但你有了小孩以后呢?多高学历的女人都好,很多人怀孕后受荷尔蒙影响,母爱爆棚,宁愿放弃事业。有没有可能,你先生也在赌你这一点呢?”
程一清不是没怀疑过。
程季泽向来独来独往,家庭观念淡薄。以往,双程记有员工结婚喜宴,初生婴儿摆满月酒,她跟他一同出席,他嘴上含着笑,说着恭喜,眼底却带点疏离。这样一个人,对婚姻制度、家庭制度,都不感兴趣。但婚后,他似乎急于让她怀孕。
程季康见她不出声,又笑笑口道,“假如你取代程季泽,成为双程记CEO,那就不用担心这种情况,也不用在意他会在前方给你埋下什么坑。当然,香港程记董事会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自会搞定。”
“但公司章程有明确,香港程记不能随意撤换我或程季泽。”当初程一清虽对公司组织架构懵懵懂懂,让人钻了空子,但她小时候没少看TVB争家产剧跟商战剧,明白企业控制权的重要性。当初便坚持,香港程记没有绝对充足的理由,不能够撤换掉总经理或副总,即程季泽跟她。
“公司发展未如理想,程季泽跟你关系僵,导致你跳脱双程记,另起炉灶经营广州程记——这个理由还不够充足吗?”程季康指了指桌上文件,“粤港程记之间的官司打得越久,我对你的了解越深入,对你也越佩服。我发觉,双程记很多提案都由你提出,比如产品零食化、健康化,比如开拓月饼市场,比如制作经典养生配方糕饼吸引消费者……相比起来,程季泽不过是个资本掮客。”
“有想法,没资本,什么都做不了——”
程季康点头:“是。但能够提供资本的,不光只有他,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