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累了这样久,程一清有种即使在家也随时披甲的心情。现在,这身盔甲终于能够卸下来。她躺在盔甲的碎屑之上,到家洗了澡就睡。也许因为脑袋兴奋,上半夜她脑子里都是梦,梦是黑白的,轰隆隆的生产线上,像流水一样生产出圆圆的糕饼。糕饼也是黑白的,落到千家万户窗户里,窗户里亮着一盏盏灯,是唯一的彩色。
程一清从屋檐上的视角往下瞧,觉得非常快乐,那种快乐带着尖锐的声响,一直震颤着她的心脏。
她在这响声中醒来,发觉声音还在持续。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她下意识地摸向手机。
手机又震又响。
是德叔。
程一清当即抓起手机,但德叔手机在这时停止呼叫。她赶紧拨打过去,德叔那头却一直在通话中。
应该是在打给她。
德叔前阵子才开始用手机,因为不会锁机,经常拨错电话出去。程一清只得给他换了翻盖手机。换手机后,他很少再打错电话,但还是有过一两次,将本该拨给德婶的电话拨了给她。
程一清放着手机不管,先去刷牙洗脸,将睡衣换作日常衣服,再尝试拿起手机打过去。
还是没人接听。
她今天约了曹律师,因为晚了起床,本该出门了。但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有些不太安定,又尝试着,给德婶打去电话。
电话很快有人接听,程一清刚喊了一声“妈”,电话那头就传来德叔声音。他嗓门大,速度急,语气冲,“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你妈出事了!”
程一清只觉脑袋轰鸣。她问怎么回事,然而电话那头声音纷杂,从背景音听起来,似乎是在医院。德叔不知道跟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就挂掉了电话。
她又急又乱,一只手哆嗦着,又去回拨电话。但这次再没人接。她抓起钥匙就出门,进了电梯,却想起不知道该去哪儿。站在公寓楼下,她想起来,刚才那是德婶电话。她又拨给德叔。
好一会儿,德叔电话才有人接听,听电话的竟是程季泽。
程一清没心思问他怎么在那儿,只问:“我妈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刚到急诊,具体也不清楚。”程季泽的声音竟是颤抖的。第一次,程一清第一次听到他声音颤抖。她追问他们在哪里,他说了个医院名字,接着似乎是医生出来了,他匆匆挂掉电话。
程一清心神恍惚,跨上摩托车直奔医院。城中处处修路,交通状况差,她的心情更差,几乎撞上迎面而来的大货车。她一把扭过车头,避开货车,人这才清醒过来。但人一清醒,头脑就更乱,心脏被爪子抠一样痛。
到了医院,也来不及找什么摩托车保管站,直接将摩托车头盔往地上一丢,车子往门边一扔。急诊室门外的保安指着她大骂,她什么都听不到,跌跌撞撞往里跑。进了候诊大厅,她在乱糟糟的人群当中,一眼见到德叔。
她直奔向德叔:“怎么了?”
“你妈最近被老同学忽悠,说什么人老先老腿,天天去珠江边慢跑。刚跑着跑着,人不行了——”
“怎么不行?现在医生怎么说?她现在怎么了?人怎么了?”
程一清慌乱,语无伦次。德叔也慌乱,语无伦次,说也说不清楚,最后一指玻璃窗外,“当时是季泽经过,你问他吧。”
她茫然擡头,才发觉医院外小花园里,程季泽在花坛边坐着。他折叠身体,头埋在膝盖上,只对外人露出宽阔的肩背。
外面日头很烈。程一清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体很沉。她刚出门太急,摩托车头盔摘掉后,头发被汗水打湿,是亚热带地区常见的普通人形象。她像被烈日晒蔫,被水打残,站在程季泽跟前,双腿也发软,“我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程季泽擡起头,缓缓地。第一次,她见到他这副模样。双目通红,完全失了往日掌控一切的姿态。她在他眼眸里看到一个迷乱的自己,诚如她眼中的他,也并不优雅。
程一清问:“我妈到底怎么了?”
程季泽告诉程一清,他今天开车经过珠江边,见德婶坐在石头凳上。他放慢车速,发觉她似乎有些不对劲,整个人慢慢倒下。“应该是刚跑完步,我立即送她到附近医院,并且通知德叔。”
“是心脏问题?但她平时都没有这方面状况。”程一清正要追问德婶当时情况,程季泽擡眼见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匆忙起身,绕过程一清,急急脚往里面赶。她紧随其后。程季泽向来稳重,进医院上台阶时,居然不慎摔了一下,程一清在身后,一把拉住他手臂。
他也没道谢,一切都很匆忙,怕赶不及,怕最重要的人和事要在眼前消逝。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往里面奔去。医生正跟德叔说话,说德婶还没清醒,德叔问:“是心梗吗?”医生很年轻,“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们在给她做心电图,待会要转去ICU。”程一清脸色煞白。医生让她先去交费。她捏着收费单据走开,程季泽跟上来,说我去,你陪一下德叔。
程一清没推辞。
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脑筋空白一片。
医生又再问一遍德婶病史,德叔说,“她身体向来挺好的,就是有时候睡不着觉——”他把她平时的小病小痛说了一遍,但无非是上了年纪的常见病。医生又问她有没有什么过敏,德叔摇头说没有,这时想起来什么,“她有荨麻疹,但很久没发作了。”
程季泽这时交完费回来,突然插话:“德婶说过,她有次跑完步觉得不舒服,喘不上气,后来吃了粒糖才缓过来。”
医生详细追问,程季泽将他从德婶那儿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对方。医生说:“我知道了。”
三人又到ICU病房前等待,ICU旁边有病人家属休息室。程一清跟德叔说,你进去休息一下。德叔摇头兼摆手,“我现在怎么休息得了。”他想起什么,又问程季泽,“阿兰跟你说过荨麻疹的事?说她跑步时不舒服?”
“是。”
德叔问:“她什么时候说的?”
“我跟阿清结婚后不久,我在厨房陪她洗碗时,听她说的。但德婶自己似乎也并没在意。”
德叔跟程一清对视一眼。德叔心烦意乱,在ICU外踱步,走来走去。程一清愧疚地想,自己每天忙忙碌碌,只为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却忽略了跟父母交流。医院里冷气开得足,程一清想扣好外套纽扣,却双手颤抖,怎样都对不牢。
程季泽上前:“我帮你。”
但他的手也抖,试了几次才扣上。程一清低头看他手指划动,莫名联想到被命运牵动的人偶。她忽然开口:“我妈她——”
程季泽打断:“我刚才联系了院领导,他们派了最好的医生。德婶不会有事。”
像强迫自己将命运扭向利好一面,他重重地将她扣子扣好,郑重地:“她绝对不会有事。”
程一清察觉自己脸颊冰凉。程季泽擡起手,用掌心替她擦掉液体。她的肌肤跟他手心相触,感受到他仍无法止住的颤抖。
她认识程季泽这样久,两人间利益交错感情纠葛,她看过他真心的模样,但不知道这真占了几分,假又有多少。还是第一次,她见他全然失态,头发蓬乱,衣领有些歪,说话跟动作都不利索。他眼眶通红,却替她擦干眼泪。程一清仰头,吸了吸鼻子,“是,阿妈不会有事的。”
德叔像一夜之间衰老,腿脚更不灵便。现在天塌下来,程一清要自己撑着。她心里估计,可能要在医院守夜。她让程季泽看着德叔,自己跑到医院小卖部去,买了三瓶水,一包饼干,想起空调太冷,也在那里挑了件男装睡衣,打算给德叔披一下御寒。想起德叔一直穿着鞋子可能不舒服,又给他买了双拖鞋。
买单时,她见收银台柜面上有双程记核桃酥跟凤凰卷,一时恍惚。收银员正在看几年前的TVB老剧《香港人在广州》,听黎耀祥讲顺德话,咯咯地笑。一擡眼,见到程一清目光,以为她要买,一只手点着核桃酥,“要买吗?”见没反应,又指了指凤凰卷,“这个好吃。很多人喜欢。”
“……不用。”
双程记已经铺货铺到医院小卖部了。为了事业,她牺牲了多少陪家人的时间,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对是错。掏钱买了水、饼干跟睡衣拖鞋,她提着塑料袋子往回走,一出电梯,就见ICU病房外站了两个医生,德叔程季泽围着他们,正跟他们说话。
程一清急起来,抱着塑料袋就往病房门前跑。“我妈她怎样了?”
医生看她一眼。程季泽这时解释,“她是病人家属。”
医生说:“她已经醒过来了。刚还跟我们说想上洗手间,你们谁给她买个尿壶吧。”
“好的好的。”程一清觉得心脏松了一点点,但还是揪着。程季泽说,我去给她买吧。
程季泽走开后,程一清跟德叔问医生情况,医生说,休克有两种,一种心源性休克,另一种过敏性休克。德婶属于后者。“别以为过敏性休克不严重。荨麻疹也是能要人命的。”又说,“这次及时知道她是属于哪种,也为抢救争取了时间。还好,阿姨儿子了解她的病史。”德叔跟程一清稍静默,她又追问德婶是否已摆脱生命危险,得到肯定答复后,德叔这时才释放情绪般哭出来。
程一清谢过医生,握着老爸的手,不住安慰,又劝他早点休息。程季泽提着尿壶回来,看到眼前一幕,非常紧张。他跑上来,脸色煞白,“德婶她——”
程一清立即说:“她没事。”
见程季泽仍然绷紧,她擡起手,捏了捏他的脸,“阿妈已经脱离危险,人是清醒的,情况稳定就可以出院。”他的脸是冰的。但她终于觉得,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像活人一样有温度。
这天半夜,德婶已一切如常,一心想早点回家,直说要出院。但程一清不允许,让她趁机入院做个全身检查。程季泽给她联系了更好的医院医生资源,德婶出院那天,他提前结束会议赶来接她。同病房的人看德婶这般劳师动众,忍不住说,“阿姨,你真好福气啊。儿子女儿都这么好,又都长得一表人才。”德婶笑微微,“是女儿女婿啦。”又跟德叔说,今年她跟阿清都接连紧急入院,家里运气不好,回家要跨火盆、用柚子叶好好洗澡才行。
程一清这次看到程季泽商人以外的一面。即使他们结了婚,再爱对方,也都在婚前将各自资产分割得清清楚楚。他的皮囊太精致,她总看不到里面。但德婶的事,终于让她觉得他原来也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会害怕会紧张会流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