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上世纪七十年代当红艺人前来贺寿,跟程老太在台上切蛋糕,亲亲热热贴面礼,记者在台下咔嚓咔嚓拍照。主持人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震动着她的耳膜。所有感官都失重。所有光景都歪扭。程老太的笑是歪的。艺人的声音像通过数层扩音器。地板是软的。
她走回去,听到高欣在席间明知故问:“程小姐跟何小姐去了哪里,这样久?不过听说她们是好朋友,估计很久没见面,一起聚旧吧。”程家兄弟对视一眼。这时,程一清重新落座,接过高欣的话,“都是一家人,想见面不需要等这种场合,平时也可以的。”
“是啊,都是一家人。”程季泽说,意有所指。
主持人在台上,正在夸赞程老太的传奇前半生。程老太由大程生跟程季康虚虚搀扶着,站到舞台上。她穿水红绸子,宽身大袖,笑意盈盈,脸上的妆容跟背后顶天立地的大红花牌差不多浮夸,但人们将之称为富贵相。
主持人有大型综艺节目的主持经验,现在进入替程记卖广告阶段,自然口若悬河,控制得了场面,“现在香港的传统糕饼店,大多是从街坊饼店起步,白手起家。但程记有些不同,当年总店开在广州,曾经服务过两广总督、钦差大臣……”
服务生开始端着一个个盘子进来,盘子里并非什么菜式,而是香港程记月饼。主持人笑着说:“程记从广州到香港,变的是地点,不变的是中国人的传统和仪式。我们程记月饼师傅有独特的开炉仪式——拜神、祈福、派利是……”
程一清靠过去,低声问程季泽:“真的?”
“是。香港月饼师傅都这样,延续了清朝传统。”
“也是。毕竟你们七十年代才废除大清律例,不得娶妾。”程一清开起玩笑。
程季泽也笑。
从何澄坐的那个角度,刚好看到小两口轻声说笑,又见到程季泽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捏了捏程一清的手背。她忽然有些妒忌。她不知道的是,这二人婚后一点儿没少吵架争执。
此刻在席间,程一清倍觉无聊,低头看自己手指甲,冷不防听高欣在耳边问:“闷到你了?”
“不会。”她擡头,回应着客套话。
高欣微笑:“这种场合就是这样,慢慢就习惯了。”
何澄刚才也这样说。程一清心想,有没有人想过,其实她并不想适应,并不想习惯?
高欣又轻轻笑着说:“都是一家人,其实广州程记跟香港程记,早就应该坐一起吃饭了。”
来之前,程季泽就告诉过程一清,高欣最擅长套话了。程一清心里虽然有无数想法,但面上只是笑笑。
此时主持人把话筒递给程老太,程老太说:“尊敬的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媒体朋友。今天是我八十寿辰,我向参加今晚盛宴的每位嘉宾表达感激知情。是你们令今晚更加意义非凡。”
程一清只觉得这些套话无趣至极。就在程老太说话时,入口处出现两长列服务生,手上端着盘子,正鱼贯而入。
程老太:“香港程记经历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但我们的糕饼依然陪伴着一代又一代香港人成长,更驰名省港澳,远销海内外。”
服务生给每一桌端上程记糕饼,在一盘盘糕饼中间的,是香港程记月饼,玫瑰豆沙、奶油椰蓉、蛋黄莲蓉,馅料满满。
程老太:“对中国人来说,月饼象征着团圆和睦。而我们程家,正是一个以传统月饼传情达意,承载几代人心血的团结集体。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变换,我们一家人的心始终紧密相连,会始终守护这份事业跟传承。”
程季康也在台上,他突然意识到程老太想要说什么。他眼中闪过些复杂神情,但随后又回复人前常见的笑容。程季泽目光掠过高欣,见她带点微笑,忽然想到了什么。
程老太:“近期,外界偶有关于我们家族内部不和的传言。在此,我想借这个公开而庄严的场合澄清,那些仅仅是外界的误解与臆测。月饼象征团圆和睦,一如我们的家族精神。”
程季康在台上,跟大程生交错眼神,但两人脸上都带着笑,严严掩住各自心事。
程老太:“我深感欣慰的是,我的儿子与两位孙子,他们不仅继承了我们对月饼制作的匠心独运,更延续了家族成员间互相扶持、携手共进的优良家风。我在此宣布,外界关于家族内部股权纠纷的传闻,全部不属实。”
程季康从不擅长掩饰,脸色一下沉下来。坐在台下的何澄,同样眼睛一沉,心知程老太这话一出,相当于断了股份转让的路。只有台上大程生笑意晏晏,认真倾听程老太说话:“……希望他们继续发扬光大我们家族事业,让这份甜蜜在他们手上传承下去,让我们的品牌不仅成为味蕾的记忆,更成为链接每一个家庭情感的桥梁。”
记者们全都围在舞台下方,对着程老太几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也有人将镜头对牢程季泽这桌,想从他们脸上捕捉一些神态,但除了程一清睁了睁眼外,其余人等只是擡头微笑,默默鼓掌。
程季泽跟程一清对视一眼,心里想,大程生可真厉害,到底是怎样接触到程老太,跟她谈了什么条件的?
这天是全港媒体兴高采烈的一天,因为程家狗血家庭连续剧又抵达一处高潮,而他们抵达现场,拍下照片,回去采写后出街的狗血故事,又够本港市民咀嚼一段时间了。这天也是大程生值得庆贺的一日,因为他仍是第一大私人股东。一切都没变,那就是最好的变化。只有程季康跟何澄空欢喜一场,前者沉不住气,脸颊肌肉牵动,嘴角紧抿,后者擅跟媒体打交道,没有半点破绽。
寿宴结束,送走所有亲友嘉宾后,何澄挽着程季康的手往外走时,面对港媒不怀好意的提问,仍笑得灿烂:“什么?程老太都说没有这回事,你们不要乱写。”
走在最前头的是程老太,由大程生跟高欣搀扶着,笑眯眯地走出去。程季泽跟程一清跟在最后,落在程季康二人后面。某周刊记者瞥一眼程季泽夫妇,忽然笑嘻嘻问何澄:“何小姐,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嫁入程家?”
这个晚上,何澄承受了太多恶意。程季康是斗争的失败者,然而承受港媒冷嘲热讽的却是他身边的女人。记者们一哄而上,对何澄纷纷发问,什么“你以后还会陪程老太吃潮州菜吗?”“程生跟你的关系会不会受到影响?”“你还有跟叶令绰联系吗?”
她早就知道,部分媒体就是吸血鬼,他们试图冒犯你,激怒你,当你失控时,就是他们得到血包之时。但知道是一回事,受得了又是另一回事。她面带微笑,一言不发,装聋作哑。
当然不会只针对她一人。婚后首次在香港露面的程一清二人,也频频被拦下提问。“香港程记跟广州程记有官司纠纷,自己人告自己人,程太你怎么看?”“大程生对于长子跟儿媳对簿公堂一事,有什么看法?”“这场官司会因为你们的婚姻而庭外和解吗?”“小程生,你认为自己是这场官司、这场婚姻的最大受益者吗?”
程一清反感,程季泽却牢牢抓住她手,暗示她别当场发作,又一路微笑,穿过记者包围。两人牵着手往外挤时,又听到有记者追问,“程生程太,你们打算几时要BB?是不是要抢在程季康之前,生下程家第三代呢?”
程一清差点当场发作,程季泽一把搂过她肩膀,不住对身旁记者点头说,多谢,唔该
粤语,此处约等于“请”“劳驾”,有时等于“谢谢”
,麻烦让一让。
程一清跟何澄擦肩而过,听到记者正问她:“程小姐抢先你一步嫁进来喔,你有什么想法?”她一时激愤,想为何澄开口说点什么,但程季泽一把搂住她,将她迅速带离记者包围。
酒店工作人员早在场外等候,替他们挡开记者,领他们到贵宾休息室。“程生程太,请在这里稍作休息。”
门合上,程一清跟着程季泽步入,见到高挑天花板下,黑色皮质沙发上,程老太正在闭目养神,大程生陪她说着话。高欣在黑檀木茶几前弯身,给程老太倒茶。
也不知道大程生说了些什么,只听程老太摆摆手,带点不耐烦,“不用再说了,我这次是看在高欣肚里孩子份上——”
程季康这时刚踏入门内,扬声道:“高欣你作假,欺骗嫲嫲
粤语称呼奶奶!”何澄在旁拉住他,但他一下甩开,“我从高欣私人医生那里拿到报告,她根本没有怀孕!”
他大步上前,直奔到高欣跟前,何澄跟程季泽怕他盛怒之下做出点什么,跟上前去。
程季康冲高欣说:“你借口自己有了BB,通过酒店的人向嫲嫲透露信息,又跟她通话,说得她心软。你根本就是欺骗行为!”
高欣背对着他,只施施然继续倒茶。待他说完,忽然擡头,对着大程生笑了一下:“你看,我说过黄医生身边人早被收买,我们需要换个人。被我说中了。恐怕不光是我,连你的体检信息,也早就泄露出去了。”
大程生黑了脸。
程季康见高欣说这番话,更觉愤怒,转身边对程老太道,“嫲嫲!这个女人最会耍手段了!股份的事——”
程老太不言不动。
一旁的大程生漠漠开口:“阿康,我说过你很多次,做人不要这样慌失失。你用脑子想一想,阿妈刚才当着这么多人做出这个宣布,怎可能改?那些记者现在已经回去剪新闻、写稿、印相片,怎可能收得回?”
“我有本港大部分媒体的人脉,新闻一日没出街,一日都收得回!”
大程生冷笑:“阿康,几年前我就说过你不够沉稳,如今你依然没变。记者也是人。出不了街的新闻,民众看不见,但记者的口却堵不住。”
何澄猜到,大程生跟程老太,不知何时在背后达成了什么意向。现在,覆水难收。她想拉住程季康,但对方谁都拉不住,只面向程老太,“嫲嫲——”
程老太依然没擡起眼皮,用手撑着头,不耐烦说了句,“今日我生日,让我好好地休息下。”
程季康愤懑至极,两只手在身团成拳头。程一清远远看着,几乎以为他要当场发作,给高欣扇两个耳光。而高欣并不理会,只顾摆弄那套骨瓷茶具,轻声细气问:“阿泽,阿清,我给你们倒杯热茶——”
仿佛程季康跟何澄二人不存在。
大程生说:“你有身孕,不要动来动去了。”
高欣微微笑,这才坦然坐下。
程一清细看,高欣虽仍四肢纤细,但所穿裙子款式宽松,妆容素净,的确已经怀孕。看来她一早知道程季康收买了诊所的人,便将计就计。
程一清给陈夕裴发喜糖时,陈夕裴已跟她讲过无数香港豪门八卦,什么为争家产对簿公堂啦、掀起媒体大战啦,什么兄长被绑架,弟弟不愿出赎金啦,什么哥哥将弟弟告到廉政公署啦,什么豪门媳妇生娃大战啦。程一清当时还说:“香港程家又算不上豪门,哪有这么夸张。”
但现在她知道了,只要有利益,就有狗血。至于什么迷信,什么亲情,都可放在一旁。否则,程季泽当年不受重视,此时背靠内地市场,用足够分红喂饱香港程记,不也逐渐成了程家宠儿了么?
程一清的这双眼睛,此刻看着程老太端坐沙发上,一手扶着沙发扶手,另一手揉着太阳穴,宛如慈禧太后。越到老年,越怕被子女抛弃,越要握牢手中财权不放。程一清能够理解。但她也能理解程季康的愤怒。这场寿宴还是何澄操办的呢,最后却成了扎向他俩的回旋镖。能不愤怒吗?为何家人之间,也要尔虞我诈,这般互相利用?
程一清的双眼,也如回旋镖,从程老太身上移到程季康身上,看他如疾风般掠过,冲向门边,大步迈出。休息室门有些不顺畅,他推开时费了些劲儿,怎样也推不开,整个人更暴躁,拳头不住捶打。正在外等候的酒店工作人员听到声音,赶紧从外面拉开门,挂着职业笑容问:“程生,怎么——”
程季康没理会,冷着脸往外直直离开。
何澄赶紧追上去。
大程生这时漠漠开口:“幼稚——”又对程季泽笑笑,“阿泽,过来,陪你嫲嫲饮茶。”
程一清替程季康觉得心寒。他打理香港程记这些年,无功也有劳,现在被人弃之如敝履。程季泽想要去牵她手,让她一同过去陪大程生跟程老太,程一清却忽然道:“不好意思,我有些事。”转身就往外跑,几乎一头撞上那工作人员。
程季泽在后面喊她,但她根本不听。
高欣笑一笑:“阿泽,你的太太很有个性,恐怕……”恐怕什么?她不往下说,倒是程老太这时睁开眼,对着程季泽说,“你过来陪嫲嫲坐。”
程季泽站在那里,左边是程家众人,右边是越来越远的程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