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泽早知道她不会是体贴的妻子。他去洗澡,其间依稀听到外面有门铃响。但他在这里并无什么朋友,更不会上门。他觉得那只是疲累过度的幻觉。关掉水,他用大毛巾擦拭头发,这时真真切切听到有人在客厅里说话了。
他边擦头发边拉开门,“在打电话?”
程一清面朝他,正跟人说话,这时探出头来看他。她神色有些复杂,对程季泽说:“这位靓女说找你——”
她口中的靓女,穿一件金色挂脖裙,羊绒披肩遮住肌肤,款款回过头来,摘下墨镜,对程季泽微笑,唤他阿泽。程一清听了,觉得好不刺耳,又细看她皮肤白皙,明眸皓齿,连手指甲都圆润光泽。对比自己的,水笔掉了墨,手指有些黑色污点。程一清将手藏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程季泽。
程季泽有些意外:“妈咪?你怎么来了?”
程一清也意外了。再细看,这才认出她曾在杂志上看过的脸。
叶罗安妮含着点笑,“我过来看看你。”又笑一笑,看看头发在脑后随便扎起,眼睛略有浮肿的程一清,“这位应该就是你太太?”
程季泽当即给二人介绍。程一清走南闯北,没少跟供应商客户债主打交道,但眼下奔着现实考虑结了婚,连吃饭摆酒都走过场,压根没想过还会有见到婆婆这天。还在四年前,她就从何澄嘴里听说过叶罗安妮这号人物,何澄对她的评价是“过分现实的冷静和聪明”。
她在心里铺开一片大草原,千万匹想象的马在上面奔腾。什么“给你一千万,离开我儿子”,什么“我家儿子是要跟xx集团千金联姻的”。
一个程季泽换一千万,听起来很多,但买一条全自动生产线都不够。还是留着他吧。脑子里正这么转,忽听叶罗安妮笑意盈盈地问她:“这么晚,不打扰你们吧?”
程一清当即清醒,摇头,说不打扰。
程季泽问:“妈咪,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一清进厨房给她倒水。这天阿姨不在,杯子碗筷都没洗,放在水槽里泡着。她赶紧拉开碗柜,掏出她从家里带过来的一个卡通杯,倒了一杯水,端出去。往外走时,只听叶罗安妮说到“阿康那边——”见程一清出来,她忽然笑笑,换了话题,接过她递来的杯子说声谢谢,又跟她客套,说季泽一人孤身在内地,幸好得她照料。“回港后,我跟你一起饮下午茶。”
程一清注意到她并没喝,转身将杯子放在桌上。她明白母子俩有话要说,跟程季泽道,“不打扰你们说话,我先进去休息,你们有事喊我。”
她无意偷听,但仍能隔着房门,听到二人说话。叶罗安妮提到,程季康那边控制了程老太,大程生联系不上,现在父子俩关系水深火热。程季泽说,那是大哥该考虑的事。叶罗安妮说,“阿康他这人好大喜功,性子也急。香港那边还没搞定,又掺一脚到你们这里,现在两头不到岸——”
程一清想知道程季泽怎么说,却听不到程季泽声音。倒是叶罗安妮又道:“作为母亲,我不希望你们兄弟不和。”
“不会的。”程季泽显然没打算跟生母交心,“你跟叶UNCLE还好吗?”
“挺好的。”叶罗安妮也不打算跟亲生仔交心。
程一清对这种亲子关系感到陌生。她坐在床边,正准备看饮食杂志,就听门上有人敲三下,程季泽接着探头进来,“我送妈咪下楼。”
她意外,站起身,“这么快走?”
叶罗安妮微笑:“是,我明早还要赶去上海。”
程季泽意有所指,“妈咪是大忙人。”
程一清披上外套,说我也一起送。程季泽正想阻拦,叶罗安妮笑说,那就谢谢了。她挽着程一清的手臂进电梯,看起来甚是亲昵,问她在哪里长大,喜欢吃什么,去哪里玩。程一清察觉她唯独没问她在哪里念大学,顿时明白,这不过是场面话。自己的背景,对方早摸过一遍。她明白,自己这身世怎可能得这位保养得体的豪门婆婆青睐,也只是维持僵硬的假笑,回答着对方实则并不真感兴趣的这些问题。
下了楼,早有车子在路边等着。叶罗安妮往车子走了两步,又微笑回头,唤程一清过来。程季泽跟上前,叶罗安妮笑:“怕我伤了你老婆不成?我是有份小礼物送给她,就当做祝贺你们新婚。”
程季泽说:“我们没有搞仪式,没有繁文缛节。”
叶罗安妮轻笑:“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一套,我们作为长辈也有自己的心意。”程季泽便不说话了。叶罗安妮让程一清上车,程季泽在马路边站着。
叶罗安妮从车上取出一条珍珠项链,让程一清转过身,替她戴在脖颈上。她的手指有些冰凉,跟她给程一清的感觉恰好有些相似。叶罗安妮边细心地替她扣上,边低声说,“这项链不值钱,一点心意。”
这位婆婆,在程一清的心目中,只是个影子。现在她终于成了肉身,有了些分量,一双手虽冰凉,但也在她颈后,替她扣扣子。程一清低声说:“谢谢。”
叶罗安妮说:“不用谢我。我要讨好的不是你,是程季泽。”
程一清对此心知肚明,但从没想过,叶罗安妮会这般赤裸裸地说出口,她再牙尖嘴利也一时不懂怎样回应。
叶罗安妮擡头看一眼,程季泽正在车窗外打电话,目光不时掠过她们。她对窗外微笑一下,又低声对着程一清脖子道:“我听说你接手广州程记后,曾经出过一些食品安全危机。”
“已经过去了。只是一场误会。”程一清不懂她为何突然转换话题。
“是季泽。”
“什么?”程一清下意识扭头。
叶罗安妮轻轻将她脑袋扳过去,脸上仍贴着一层笑。现在她已替她戴好项链,垂下双手,搁在膝盖上,轻声说:“那件事,是季泽找人调查曝光的。”
“哦,那两件事,我早知道了。”
“两件?”
“是。我们消防卫生也被人举报过。也是程季泽搞的。他后来都跟我交代了,道歉了。”
程一清转回身,直视叶罗安妮的脸。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希望让对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可不是攀附在程季泽身上的槲寄生,随随便便被人用手扒拉下来,用脚踩在地上。
叶罗安妮面不改色,那层微笑仍浮在脸上,两边手腕轻擡,边替儿媳调整着珍珠项链,边低声说:“你认为我想拆散你们?我不否认有这种想法,不过季泽向来不是听话的孩子。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嫁的是怎样一个人,嫁入的是怎样一个家庭。”
“我跟程季泽,只是两个互相钟情的人走在一起。我的家庭不会影响他,他的家庭也不会影响我。”
叶罗安妮笑了一声。“我跟你赌一下?现在你们夫妻俩共同持股,但一旦你们有了孩子,他很快就会提议你以家庭为重,退出公司经营,甚至退股。”
这时程季泽往这边走来,俯下身,一张脸出现在车窗外:“妈咪,跟阿清聊什么这么开心?”
叶罗安妮轻瞥程一清,含笑道,“我们在讲女人之间的话呢。”又转头,对程一清微微一笑,说拿腔拿调的英语,“Nexttimeyou’reinHongKong,weshouldhitupanartshow.”(下次你来香港,我们一起去看画展。)程一清当即接话,“Thankyou,butI’mnotintoart.”(谢谢,但我对艺术不感兴趣。)
她下了车,站在程季泽身旁,跟叶罗安妮客客套套,说谢谢她的礼物。叶罗安妮也客套微笑,说回港后一定要约下午茶。
回家后,程季泽问她跟妈咪聊了些什么。程一清心里有转瞬即逝的犹豫,而后说,“就是些场面话。反正她也不是为了我,只是在你面前做做样子而已。”她也没跟丈夫交心。
“这个自然。”程季泽没再追问。他从后面搂住程一清,拨开她头发,低头亲吻她脖上的珍珠项链。“很美。”
“不适合我。”她擡起手到脑后,准备摘下来,手臂却被程季泽扣住,将她往沙发上拉。他往她身上压去,“人会变。以前不适合的东西,以后也会适合。”
他褪她衣衫时,她转过脸,“我很累。”
“你不用动。”
“我现在没心情——”
“我会让你有。”
他将她从层层衣衫里剥出来。她衣衫内的皮肤像制饼用的粉面,莹白细腻,又像刚从蒸炉端出来的糕饼,糕体滑,质地软,入口温,而他是唯一食客。要进入时,她问:“戴了吗?”
他笑:“我们结婚了。”
“但我没准备——”
他不等她抗拒,很快降落在干燥炎热的身体上。手指撚动拨弄,沙漠很快出现绿洲,然后湿润如亚热带密林。又像牛乳注入浓茶,容不下隔膜。奶油乳脂浮在液面上,需摇晃才至水乳交融,口感浓稠,鲜美得令人舔舌。再度起飞时,天气和人都已转连绵密雨。
雨停了。
他亲吻她细汗涔涔的脖子,她突然一阵寒颤。不知道是因为这吻,还是因为想起了刚才叶罗安妮的话。
尽管衣衫褪掉,但脖颈间还戴着一圈珍珠。她烦躁,擡手去摘,“像狗圈。”
他笑,觉得她可爱。
程一清起身去洗澡,留下他。房间里只有空调声,轰轰地低鸣着。他躺了一会儿,听到程一清轻手轻脚进来,掀开被子,在他身侧躺下,一只手搭在他腰上,特别暖热。她将脸贴在他脖子上,心事重重。
他转过身来,睁着眼看她。
程一清赶紧找话:“我听说,程季康私底下在找我们的股东深圳联动——”
程季泽擡手抚她头发,“本来想等定了再告诉你。”
“嗯?”
他还带着些微酒气跟刚才的情热,身体过分地暖。他伸出一只手,搂过她肩头。“我名下有家企业,早就占有深圳联动过半数股份。我这次到深圳,正是处理点流程上的问题,顺便见些人。”
她一下清醒,这才意识到,枕边人早就通过婚姻与变相持股,暗中成为双程记最大股东。她察觉自己婚前并未细看他的资产清单,而他也有意无意地并无交代,即使此事与双程记有关。
她想,我不提,你是否就不打算跟我说?但嘴上只问:“程季康知道吗?”
“他现在知道,但已经太迟。不过我早防着他。再加上香港程家风风雨雨,他应顾不暇,资金也不足。”
“你妈咪过来为他求情?”
“怎可能。”程季泽轻轻抚她头发,“她当下在各方之间周旋。到时候无论是哪方胜出,她都有得着。”
程一清难以想象这样的家庭关系。是,她跟二叔之间也颇多争端,但明枪多,暗箭少。但如香港程家这般复杂,她是从没想过。她能够想象,程季康该有多恼火。一家人之间,竟也弄到这样地步。他定会后悔吧?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弟弟留在香港程记,留在自己眼皮底下。
她躺在程季泽手臂间,心里想,不知道程季泽以后是否也会这样对自己。那天晚上,她梦到自己枕着一条巨蟒同眠。后来她偶尔跟德婶提起,德婶惊喜地问她是否怀孕了,说这是孕梦。程一清冷静地否认了,心里清楚,梦里那条蛇实则是程季泽。他狡黠,冰冷,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咬她一口。她这才发觉,原来即使跟程季泽结了婚,她也没放下对他防御的心理。
就在这时候,程季泽告诉她,程老太要办八十大寿寿宴,邀请程家所有人参加,包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