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了电梯,一前一后往办公室方向走。远远见到门上贴着大红横幅,“双程记餐饮公司开业三周年庆”。审美堪忧,但喜庆是真的喜庆,一看就是杨婷的手笔。
程季泽跟程一清刚走进去,就被候在门边的员工簇拥着推进去。一踏入,砰砰几声巨响自彩蛋喷枪那儿出来,伴随着员工们的欢呼声,彩条跟亮片落了他俩一身。
杨婷站在最前面,捧着蛋糕,唱着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蛋糕上,巧克力牌上写着“双程记三岁了!”人堆中有人喊,哎呀快把灯关了。
啪的一下,办公室的灯灭了。程一清从蛋糕上的烛光里,看到站在蛋糕另一面的程季泽,他正盯着自己看。
有那么一瞬,周围的人跟声音都潮水般远远褪去,她的世界变得很小,只有她跟他,还有眼前的蛋糕。过去三年的碎片,又纷纷涌现:工厂危机、广州火车站解围、维港烟花……但程季泽眼中的三年,该是这样吧:供应五星级酒店、开分店、入股代工厂、确立糕点零食经销模式、网络营销、投标湖南卫视广告……
杨婷将生日歌唱完,众人嚷着“吹蜡烛!吹蜡烛!”
程季泽跟程一清对视一眼,他说,“你来吹吧。”
程一清合上眼,对着那根蜡烛,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有什么愿望才好。希望双程记越来越好?她不知道这个品牌的未来,还有没有自己。但那到底是她的孩子,第一个孩子,她怎能不爱他?她默默许了个愿,吹灭蜡烛。
这晚,大家都没加班,杨婷订了KTV包间。装潢俗艳的包间里,摆上了果盘跟啤酒。员工们将两位老板推到最中间位置上,门店督导李智问,要唱什么?我帮你们点歌?程季泽跟程一清都摆手,笑着说你们唱。都是年轻人,他们也都不拘谨,唱歌的,划拳的,喝酒的,倒显得程季泽跟程一清格外安静。
程一清途中出去打了个电话回家,走回来时,见到附近大卖场门口堆叠的电视上,正播放着乐食国际饮食集团发力中国内地市场的新闻。
她站在那儿,多看两眼,身后传来程季泽声音,“他们将大中华地区总部,从香港迁往上海。”
“听说了。”
“在香港时他们除了西饼外,也做中式烘焙,对传统糕饼店带来不少压力。不过始终做不赢香港程记,所以最后索性注资程记。”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都是别人的事。是,只要不说到自己,他们俩就能心平气和,就不会吵起来。
程一清说:“回去吧。他们在里面见不到我们,还以为我们去哪里了。”
程季泽站着不动,反问:“我们俩会去哪里?他们会怎么以为我们?”
“我不知道。”
“他们也不是没听过我们争吵,也不是没见过我们面红耳赤。难道还会以为我跟你之间有点什么吗?”
程一清面向程季泽,平静地说:“程季泽,每次我们俩单独相对就会吵,我真的很累。”
“累是因为你一直提防着我。你把何澄那件事全部怪到我头上,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益,认为我不可信。你有没有想过,我跟你才是利益共同体。”
“程季泽,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还要接手老程记?我不想让我爸失望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程一清吸口气,“跟你在同一条船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你推下水去。”
两年了,两人之间争执不断。白脸有过,红脸有过。但这样把话摊开来说,还是第一次。KTV大堂入口就在附近,从里面传出来鬼哭狼嚎的歌声,将他们俩之间的无声映衬得更寂静。金色装潢头顶的光线,白炽炽地打在他们头顶上,将他们的脸映得惨白。
程季泽说:“所以你就要先下船?”
“我只是先学游泳而已。什么时候你让我下船,我也不至于太惊慌。”她说,“而且,我们要走的路,也不一样。”
头顶的光变幻颜色,从白转红,像白色云朵变幻作愤怒血色。一时间,他们两人的脸也赤红。程季泽看起来,居然颇为不悦。
这时杨婷扶着财务走出来,说对方有些不舒服,好像发烧了。程季泽脸上瞬间换上无事的表情,温和地问:有没有事?要送你吗?早点回去,好好休息。程一清跟财务说:“我也要走了,我陪你回去吧。”说罢扶起她一边手臂,让杨婷早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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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没想到,不光财务病了,全广州都病了。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收到亲友短信,说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肺炎在流行。街头板蓝根和食盐都被抢光。众人依旧上班,只是都戴着口罩。程季泽从香港带了些发烧感冒药物,放置在办公室供取用。但过不了多久,香港淘大花园爆发集中感染,瘟疫蔓延到东方之珠,恒生指数从最高点10246跌到8332点。
广州程记刚翻新完,正要重新开业,又搁置了。这一搁置就是好几个月,瘟疫消散重新开业时,已是盛夏。
开业这天下着细雨,但任何天气都阻挡不了广州人对美食的热情。程记新店门前,仍然排起长队。
程一清有了双程记运营经验,这次新开业顺畅得多。因租了老城区店铺,所以在签订店铺租约前,她分外注意消防通道,选择防火材料装潢。店内大部分空间用作厨房,店面货架不多,陈列空间小,看起来特别可怜。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跟陈夕裴讨论,使用高低层架,这样看起来商品展示更丰富。同时还贩卖一些周边产品,比如小零食等等,让货架看起来琳琅满目,非常吸引。憋了几个月,白交租金,终于开业。她也请来舞龙舞狮热闹一番,同时找来媒体跟托儿,给店铺造势。开业那天,五星级酒店那位陈经理也来了,微笑着送上一束鲜花。最大的惊喜是,她口头承诺会说服上级,在酒店宴会用上广州程记产品。
程一清惊讶:“陈经理,为什么?”
她笑:“说过多少次,叫我罗拉。至于为什么——也许因为我爱看草根逆袭的故事,所以希望你成功。当日若不是你,我不会跟程季泽那种含着金钥匙的人合作。”
程一清觉得,世人这样看待程季泽,对他也未免有些不公。但那是他的事了。广州程记拖了这样久才开业,却又迎来这样好的开头。好事多磨,程一清心情非常好。
有记者前来采访,工作人员热情介绍说,“我们舍得用料啊。”南瓜粉、五指毛桃粉、纯香植物油,全都使用大品牌,而且根据黄金比例调制,饼皮酥脆、层次分明。看着排队的长龙,他在镜头前大声道,“只剩一盒!后面的人,不用排队啦!”
记者问起程记跟双程记的区别,又问怕不怕两家打擂台。程一清笑说,两家店同宗同源,但是卖的食物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糕点,复刻自道光年间流传下来的经典养生配方,用了陈皮、五指毛桃等岭南常见食材,药食同源。”
一个黑衣男人戴墨镜,买到最后一盒五指毛桃桂花糕,扬手打一辆的士,直奔广州东站。东站候车厅高四层,四处都有店铺售卖香港电话卡,广九直通车从这里始发。对方乘坐列车,抵港后直奔湾仔。
到了湾仔,老友万仁一早在老字号面家等候,正坐在那里大啖虾子面。二人位,男人径直过去落座,放一盒五指毛桃桂花糕到桌上,“去广州出差,带了手信。”
“这么有心?”万仁笑,“老水就是老水,不枉我们兄弟一场,到哪里都记得我。不过上次去到肯尼亚,为何什么都没带回来呢?”
老水故作思考状:“你想要狮子头,还是老虎尾?不好意思,动物不能随便带过关。”他用手背敲了敲这盒饼,“不要小看这盒饼,广州程记,现烤现卖,我排了好久才买到。”
万仁:“大佬,你玩我?被人看到我吃广州程记的饼,我不好交代啊。”
老水说:“你就说是这里老板送的——买一碗面,送一盒饼。”
两人爆笑。
万仁跟老水二人,街坊街里,修顿球场一齐踢过球,学校里一齐追过女仔。巧的是,大学毕业后老水当了记者,而万仁混公关界,少不免找他帮忙。两人约出来踢波吹水,也常交流业界动态。
这次,老水扬手叫了一碗面,低声跟万仁道,“我可能准备调职。”
“这次去哪里?”
“去《得周刊》。虽也在集团内部,但也算升职。”
“升主编?”万仁记得,前年年底得周刊才将邬玛提拔为副主编。
老水说:“是。”
“那恭喜了。”万仁笑着,跟老板多要两瓶可乐,“以后程记在《得周刊》做公关宣传,就指望你了。”
“别开玩笑了,你们程记现在做得风生水起,哪里需要《得周刊》。”
老水并没夸张。自月饼礼盒事件后,双程记在内地反而名声大噪,一时间发展势头迅猛。香港这边,尽管程季康将双程记视为竞争对手,但双程记的发展,实实在在反哺了香港程记的名气,更别提每年实实在在到手的分红。
万仁笑着,叹口气,“可惜时机不对。香港程记去年刚开分店,今年年初就遇上SARS(非典),门店马上无人问津拍乌蝇。现在SARS已过,营业额一点没涨。”过往,从内地来港的团队客都会去香港程记买手信,但现在哪来的游客?兰桂坊一片水静鹅飞,香港经济陷入衰退边缘。万仁摇头,说还是你们做媒体好,不似我们实体经济,大受打击。
老水笑着打一下老友肩膀,说得了吧。他说,《得周刊》自何澄那件事后,声誉受损,销量大跌。主编为了救市,将新闻庸俗化娱乐化,虽然稍微挽救了一点销量,但集团对此很不满,所以将主编换掉。“现在《得周刊》大不如前了。”
万仁对这件事当然印象尤新。不光因为当事人跟程记有关系,更因为事件发生后,他有个极大的担忧。
老水突然问起:“对了,何澄这个人在媒体圈内,像是失踪一样。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他擡眼,“早前外界传闻说,她在你们程记?”
万仁笑笑,摇头。“她不在。”
这就是他的担忧了。
他知道程季康对他不全然满意,因此他尽全力制造事端,拱走了王小姐,顺利坐上公关部经理位置。但何澄出事后,公司内传闻,程季康为了给小女友安排工作,可能会将她放进程记。
她一个做媒体的,还能去哪里呢?公关部是最好选择。
那几天,万仁睡眠少,吃饭少,抽烟多。但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不光没有何澄入职的消息,八卦杂志还刊出了程季康跟其他城中名媛在铜锣湾游艇会吃饭的照片。万仁觉得心头大石落下,又笑自己想多了。
程季康是谁?一个花花公子。怎可能为小女友得罪父亲呢?尤其在他弟弟势头强劲的时候。
这些话,他只在心里跟自己说,并没跟老水透露。再好的老友,如今身份不同,立场不同,还是小心为上。听说何澄的事情,就是被她挚友曝出去的。他在面店门前,正欲跟老水说再见,遥遥瞥见马路另一头,一个穿深墨色大衣的女子,挽着一西服男子的手,笑盈盈说着话。
他一下移不开目光。
老水正跟他说再见,这时顺他目光看去,也发现了女子。“怎么,认识?”
万仁回过神来,当即摆出不在意的姿态,“公司同事。”
“挺靓女啊。”老水笑笑口,欲言又止,“可惜有男友。”
万仁往他左边肩膀上轻锤一下:“就算没男友,也与我无关。”他说,那可是大程生的小姨子。
跟老水道了再见,往泊车方向走时,万仁又看了对面马路一眼。
那确是高颖无疑。
英国念完大学回来,在程太安排下进入程记,在公司轮岗时也曾到过公关部。万仁当初对她确有想法。谁不想跟大老板攀亲呢?更何况高颖美丽出众。但跟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公司数十名未婚男青年。他借出差机会,跟高颖制造独处机会,两人到酒吧喝酒,高颖喝多了,吐露出自己喜欢的人是程季泽。
万仁像被当头棒喝,清醒过来。是的。他在找梯子往上爬的同时,他相中的女人,也在找上行的通道。
他退出这场游戏,不久跟妹妹的同事好上了。一个保险经纪,自律精进,广结人脉,赚的每个硬币都迅速套入公式,换算成可在香港交换几寸土地的价值。这样的人,跟他最合适不过了。
万仁正想着,女友打电话过来,提醒他记得准时去看房。他边答应着,边拉开车门,上了车。坐在车厢内时,他细看这广州程记袋子,才发觉,这商标字体竟跟香港程记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