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感情不是她心头最重要的事,她很快将这事抛在脑后,开始草拟跟卖场确定促销位的书面协议。人一投入就忘记时间,直到杨婷来敲她门,说附近新开一家潮汕牛肉火锅,问她要不要一起吃。
“帮我打包吧——”
杨婷说:“牛肉丸打包回来不好吃,跟大家一起吃饭嘛。程生都一起去了。”
程一清不知道自己被前半句说服,还是被后半句打动,起身跟杨婷一起走。其他人先走,两人走到电梯口时,程季泽正在等电梯。
杨婷言语活泼:“程生难得跟我们一起吃饭,难道也喜欢吃潮汕牛肉?”程季泽含笑,“我奶奶是潮州人,小时候家里常吃潮州菜。”杨婷笑着说了句潮州话,程季泽说,可惜我听不懂。程一清心想,除了自己在报刊上查到的资料,她对程季泽家庭实则一无所知。
三人进了电梯,杨婷问起程季泽有没有听到昨夜大雨,程季泽静了片刻,说没有。杨婷笑:“睡得这么熟啊。”又问程一清,昨晚听到没,说她自己没关窗,被雨声吵醒了。程一清说,“是啊,我也是。”程季泽站在她身后,她看着前面,电梯壁上映出她的脸,而他从后面注视她。
出了电梯,程一清跟杨婷走在前头,程季泽跟随其后。刚走出大堂,一个金色发根的年轻男人气势汹汹上前,大喊程季泽跟程一清名字。程一清认出是姑丈弟弟。程季泽对程一清跟杨婷说:“你们先走。”
金毛冲上前,冲程季泽道,“你说得对!让其他人先走吧!我就是要找你!”他一手指着程一清,另一手揪住程季泽衣领,“她姑姑是我阿嫂,肯定不会让人炒我。这么说,就是你了!”
程季泽平静道,“我不知情。如果你冷静放开手的话,我可以打电话,问问发生什么事。”
金毛咬牙切齿,程一清上前,按住他那只手,“我们俩都不知情。但既然他主动请你回来,怎会无端端炒掉你?让他打电话问清楚先,好吗?”金毛迟疑着,松开了手。
程季泽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只听他“嗯嗯”应着,挂掉电话后,将金毛拉到一旁,跟他说话。
程一清依稀听到他说“店内失窃……监控……完全授权给店长……任何人不得干涉……”的字眼,金毛的脸红一阵青一阵,但嘴上仍嚷嚷道,“我没做过!”
只听程季泽说:“我明白。但按照我们公司规定,店里一切事务完全授权给店长,我们只负责财务跟产品,我也好,程一清也好,都无法干涉。但我会让他不要报警……”
“但我——”他脖颈青筋乍现,“我以为那些商品是不要的处理货,才会拿走!”
“我当然信你。但我不确定其他人会怎么想。”他说,“我能做的,只是为你申请高额遣散费,也会为你留意其他工作。”
金毛听说有高额遣散费,就不再吭声了,又追问有多少钱。终于将他打发走后,杨婷拍着胸脯,对程一清说:“刚吓死我了,以为他要闹大。”程一清不语,只瞥程季泽一眼。
三人走到潮汕牛肉火锅店时,其他人已经点上了,牛肉丸在火锅开水里翻滚,锅里调料渗进丸子里,香气四溢。杨婷坐到财务旁边,靠窗位置留给程季泽跟程一清两人。雾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彼此的脸。杨婷说了刚才的事,众人说了几句,很快又换了话题。
程一清循例很晚才走,出门时,隔壁办公室灯还亮着。以往,她都会跟程季泽打声招呼再走,这次她走到他办公室门边,见他正在打电话,不打算打扰他,转身要走。
程季泽突然喊住她,又对电话那头说,“我这边有点事,晚点再打给你。”说罢挂掉电话,他跟程一清说,“你今天没开摩托,我送你回家。”程一清说,不用,我自己坐车就行。程季泽说,顺路。程一清心想,环市路跟德政南路,哪里顺了。但她有话要问他,觉得在车上说该合适。
两人下到停车场里,程季泽先上了车,程一清刚坐进去,他突然伸手,勾过她脖子,停车场微弱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这阴影吞没了他的唇,他的唇吞没了她的。她身子往后撤一点,将自己的唇也撤出来,他拉过她,额头点着她额头,鼻尖贴着她鼻尖,“今日开会时,我走神了。因为想到你。”
“……没看出来。”
阴影又吞没她的唇。寂静的空气,畜养着湿答答的吻,像水的进攻。
他的手藏在她的衣服纹路里,他的脸躲在阴影里:“那是我竭尽全力,在人前克制自己。”
她挣脱,一点一点退出这阴影,“开车吧。我想早点回家。”
“去我那里?”
“……我想回家。”
“好。”
这一年,广州出台首个城市建设战略规划,提出南拓、北优、东进、西联。番禺、花都撤市建区。城中四处拓宽马路,大修地铁,哪里都拥堵。他抄了小路,开进巷子里,将车停到后巷位置。
程一清有某种预感,此时程季泽突然用手扣住她脑后,吻下来。他干净英俊,有种清教徒般的自律,而一旦破戒,又无比缠人,是她接触过的异性里最迷人的。像她这样喜欢看俊男美女的人,本该满足。但她毫无心情,任由他的手往下滑动。她怎样都湿不了。
他从她身上离开,嘴唇贴着她的脸,“太累了?”
“嗯。”
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又吻一下。再吻。吻。
程季泽将车子驶出巷子,开出大路。这个夜晚,堵塞路段依然堵塞,车子困在车流里,两人困在车上,程一清困在心事里。车子缓慢行进。程季泽看前路,目不斜视,“你似乎有话想说?”
程一清说:“我姑丈那个弟弟的事,是你安排的吧。”
程季泽看旁边的车。
“这件事的走向,在开头就已经注定。”程一清:“店长权力虽大,但人事任免上,还是要请示我们。从一开始请他回来做事时,你已经想好,要找机会炒他——”
程季泽看她一眼。
她说:“——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制造机会。”
车龙松动,路况好起来,车流开始顺畅。程季泽提了速,平静道,“程一清,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你。”
程一清想,她猜中了。所谓的商铺失窃,只是为了赶跑他。
程季泽见她不语,开口:“你该不会要为他伸张正义吧?”他心目中,程一清可不是这种良善之辈。
“我没在想他。”
“在想我?”程季泽开起了玩笑。
“我在想,如果我跟你哪天利益不一致,你会不会也像这样,翻脸无情?”
车辆正缓缓驶过天字码头,夜风从珠江边吹来,带点水腥气。江上有船只缓慢行驶,路边有人在跑步,或散步。程季泽避重就轻:“我跟你都为了双程记好,怎会利益不一致——”
“这里只有我跟你。何必说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程一清说,“二十一世纪了,我不介意昨晚的事,真的。但请你不要将感情投资,假装成真情实感。”
感情投资这四个字一出来,程季泽脸色冷了一下。他将车子停到路旁,看向她,“不要听阿陶乱说话——”
“不是他。”程一清说,“是谁不重要,没有给你们上菜的服务生,也可以是阿旺西饼的店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会传回当事人耳中的消息。”
程季泽忽然想起了,那天在韩国烤肉店那个长了小黑痣的服务生,不知道叫阿红还是阿绿。两人在店内说的悄悄话,原是这个。但他没料到,她连阿旺西饼那样久远的事,也都知道了。老城区居民是非多,没有秘密,现在他相信了。
江边晚风吹来,对面是广州人称为“河南”的地方。一条珠江,将广州划分成河南跟河北,当年更模仿上海浦东浦西那句话,有过“宁要河北一张床,不要河南一间屋”的流行语。但这个时候,河南也已发展起来,对面霓虹亮起广告牌,远远映亮这边车上两人的脸,像一种见证。
程季泽问:“那你还跟我——”
“跟你继续合作?还是跟你睡?”程一清说,“程生,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如果我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你怎会跟我合作?如果我利用价值不够大,你怎会……”她想说“跟我睡”,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勉强装活泼道,“这事既然已经说破,以后就好办了。你不用对我打感情牌,我跟你之间,有利益就够了。”
“阿旺西饼那件事,我承认是我在背后教唆,但也只因我想跟你合作。至于昨晚——程一清,你看不出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因为我跟你是同一类人?程季泽,你喜欢的是你自己罢了。公司要引入第三方资本,我绝不会反对。但你有跟我提过吗?”
“那件事,八字尚未有一撇——”
程一清不再听他解释,开车门,下车后回身俯低对他说,我吹吹江风,慢慢走回去,再见。
身旁是涌动的珠江水,但程一清无法解释自己体内涌动的是什么。慢慢走回家,她终于想,跟程季泽这样的人合作,她也要早日为自己打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