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跟前辈闹掰后,何澄工作量大减,即使被安排任务,也都是些邻里纠纷、争夺老人遗产、高空掷物等街坊新闻。她不是被白白欺负不吭声的角色,但找过副主编、主编,都被打发回来。邬玛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找他们。”
“那要怎样?忍吗?”
“街坊新闻也可以做出头。”她抛下这句话,就出去跑采访了。
何澄觉得她未免不够体谅,直到自己在资料库里查到,当年邬玛也曾经跑过一段时间普通港闻。这期间,她写过一篇《香港二十四小时》,笔尖从港岛九龙到新界,从政商名流到市民贩夫,从细节侧写金融风暴影响下香港社会的方方面面。这篇稿拿下新闻大奖,让当时被嫉才的她,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她拿着稿子去问邬玛:“你是指这种?”
“这是我曾打过的仗,但你有自己的战场,自己的仗,要自己去打。”
邬玛跟男人一样捉摸不定。她曾一度对自己很热情,但一旦自己真有什么事,她绝对不替下属扛着,也没有什么温言软语。用她的话说,她自己也挨过世界,“现在轮到你了。”
因入职不久就有高光作品,此时对何澄来说,非常煎熬。偏偏上次跟程季康接吻后,她有意识躲开去香港程记采访。偶尔接些通稿改改,如有必要,也只是给万仁打打电话,出来的作品便只是行货。香港程记那边投了广告,自然希望有更多见报率跟软文,但评估后效果不理想。
万仁想砍《得周刊》的广告费。他原本投鼠忌器,怕得失掉老板的女伴。但眼看上次程季康连何澄名字都想不起,更警告他不要揣摩自己意图,便胆粗粗,在预算单上直接填上《得周刊》及削减费用。
这些都是小事,程季康不会在意。而他也不知道,何澄由此在杂志社更力薄。众人都觉得她没了靠山,除了邬玛跟茶水间琴姐外,谁都可以踩她一脚。
她当然也可以选择跟程季康说。只是,她不想。
而且,自上次他送给她手机后,就再没打过电话、发过消息来了。
何澄虽在平民区长大,却是个心气高的。他不找她,她才不会主动跟他联系。即使跟他联系,也不会跟他提《得周刊》的事。人人背后议论她有靠山,有金主,她憋着一口气,要证明完全靠自己。
但她仍旧听从安排,这天她收到观塘市民报料,说那边有野猴出没扰民,便一早架着相机去跟新闻。去到当地,马上有街坊围着她诉苦,说过去大半个月,有一只猴子在屋邨附近出没,常将附近孩童吓哭,还抢居民手中袋子食物,众人不堪其扰。何澄打电话给渔护署,对方表示已经派人放置铁笼希望将它诱捕,但暂时没有所获。居民围着何澄诉苦:“我们打过给渔护署了,连房屋署跟区议员都联系过,上次隔壁花师奶还报警!不过官方说他们能够做的,也就是这样。哎呀,真的很烦。你们记者要帮帮我们。”
何澄想,渔护署、房屋署、警署跟新闻署都管不了一只猴子,更何况她呢。这事虽困扰居民,但似乎背后也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社会价值。她逐一记录居民谈话内容,又到放置了香蕉的捕猴笼前拍了些照片,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从斜坡上面下来四五个不良少年装扮的年轻人,向何澄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染了蓝发的见到她后,凑在同伴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其余同伴大笑。何澄当时并没在意,只顾将手机放入口袋里。这时,不良少年们已行至跟前,蓝发少年斜着肩膀撞向她,将她手机撞跌。
“哎呀,sorry~”对方怪腔怪调道歉。同伴们笑起来。
何澄捡起手机,没有理会,要继续往前走。
少年用手拦住她,“要不要看一下手机有没有问题?”
“不用。”何澄横眉。
“或者有呢?万一你的手机,或者你有什么问题,我会心疼的。”少年语气暧昧奇怪,同伴们又放肆大笑起来。
此处是屋邨楼宇后面,甚少居民经过,何澄倒也不惧他们,但也不想大声叫喊。她拿起手机,对着少年们道,“我手机好得很。要不,我现在报警试试?”
少年们调笑的心思没了,一个金发少年带些狠意,恶狠狠向她逼近几步,“八婆,你威胁我?”
“她没有威胁你们,只是警告。”一只手搭在金发少年肩头,少年往后挣,却挣不脱,被手掌死死按住。他往后一看,却被对方顺势扭过手臂,将他压到墙上。
其余少年见这突然出现的男子,一表人才西装骨骨,跟观塘的工厦氛围格格不入,本想趁人多哄上去,但金发少年呀呀怪叫,其他人都唬住了,不敢上前。
程季康松了手,“走吧。”
金发少年不服气,掰着指头松手腕,咔咔作响,像要伺机复仇。
何澄握着手机,举到耳边,“我过来调查屋邨犯罪率,刚刚约了区议员、警署跟社工代表,你们猜,谁来得更快?”
少年相互看了一眼,嘴里骂着狠话,边骂边跑开。
何澄将手机塞回口袋,低头往小巴站方向走。程季康从后面追上来,扣住她手臂,“去哪里?我送你。”
“不需要。”
“你是记者。宣判我有罪之前,起码要做事件调查,让当事人有机会说明情况吧?”程季康说。
何澄不语。程季康将车驶来,何澄上了车。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工厂在这边。”
观塘位于九龙,地价低,租金平,工厦跟基层工人都多,但随着工业转型及北移,部分工厦也改成写字楼,因其价廉,吸引初创企业、中小型企业及工作室studio前来。由于不少艺术家租用仓库来创作,因此地区面貌大为改变,但此地氛围仍迥异于中环景观。无论是工人还是打工仔,无论是艺术家还是居民,脸上都平等地写着一个字,穷。
这个字,在程季康身上是看不见的。他边开车边打量何澄一眼,发现她用的是另一部手机,“我送你那部电话呢?”
“我交还给你秘书了。”
“我昨晚下机后就回家睡觉,今早直接到工厂来,还没回公司。”
“你贵人事忙。”
“那天之后我就有事去了美国——”
“程生,你不用跟我解释。你忙的时候,我也没像灰姑娘那样在家等你。我跟了三条新闻线索,跑了六个采访,写了两篇稿。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但真心假意逢场作戏,我看得出。前面小巴站放我下来,谢谢。”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他们在车上有了一个绵长如跨世纪的吻。新世纪的灰姑娘没有玻璃鞋,但捧着王子送的新手机回家。她并不虚荣,但他说希望她快乐的一刻,她的心也动了。
但灰姑娘没有等到王子上门来寻她。
此时此刻,他瞥一眼小巴站前神色疲倦排着队的打工人,一脚踩油门,加速驶离这边,嘴上问,“生气了?”
何澄也不说虚话,“那天之后,你没有找过我。现在路过这边见到我,想起来了,又可以玩玩?你以为汉武帝一年后重遇卫子夫?”
程季康的中国史不太好,他知道汉武帝,但不知道卫子夫。谁知道何澄的典故在说什么。他沉着应对,“去我家。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家比她想象中要小,九百多尺,一人独居尚可,但她曾以为他会过着TVB里的富人日子。倒是地段极好,家私用品相当讲究,纵是她不认识的牌子,但也看得出全部进口,且品味不俗。他从屋内取过一份黑色缎面书皮的文件,递到她跟前,“打开看看。”
何澄纳闷,但仍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份装裱过的手稿,底覆褙纸,四边留有一些白色距条边。
“这是卡波特的手稿,我在美国旧货市场偶尔淘到。当时我觉得,同样执笔为生,写非虚构的你,也许会有兴趣。”
何澄有些意外。
程季康道,“我没有向人交代行踪的习惯。即使是以前的女朋友,我也不会向她们解释我去了哪里。或者你会不安,我很抱歉。但如果以后我们要在一起,你必须适应这一点。”
他从未向她认真告白。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吻以后,两人的关系也像气球一样,不知道飘向哪里,落点何处,哪里会断线。她只知道,那根线,从来都只拴在程季康一个人手上。
何澄不是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她放下卡波特手稿,说声谢谢。“我为什么要去适应?你带给我的烦恼还不够多吗?因为你的形象问题,我也受连累。我做错了什么?只是作为记者去采访了你。他们就要抹黑我,说我想尽办法贴你。”
“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那你呢?你让我适应这,适应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就不想适应。我觉得,我们根本就不合适——”
她正要转身走,程季康从后面抱住她,“没试过,又怎知道是否适应。人会变,你会,我也会。我这次离开香港前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样挂念你。”
何澄在他怀中,莫名其妙想起刚才在观塘区经过的仓库。一个穿工装的男人推着车子往前走,嘴里叼着根香烟。她总依稀觉得这男人很像父亲。又何止这个男人呢。观塘区千百个工友,在街边吃饭盒的,在路边等小巴的,在士多店买可乐的,每一个都像极了她的父亲。这是程季康这种人不曾体验的世界,是被他们践踏的世界,而她从原地拔起脚来,慢慢踏进他的世界,陷了进去。
“撤掉对《得周刊》的广告,或者,撤掉我程记跑线记者这个身份。”
“为什么?”
“不想被人说闲话。”香港的确笑贫不笑娼。但贫穷的娼就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的事,哪里容得别人闲话。”他将她身体扳过来,正正朝向自己。
不知道哪里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扑上何澄的身体。程季康用手捕那只蝴蝶,捕不动,蝴蝶飞走。
但他在她身体上,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