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在外面喊:“这么快洗完碗了?”
程一清随口应是,双眼仍在看着合同。德叔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见她在翻合同,信口道:“没什么事吧?不过律师是你那个朋友何澄找的,应该还可以吧?”
“嗯。”
“说起来,之前你二叔搞点小生意,好像找了个刚毕业的事务律师,对方审合同时也不仔细,最后合同里有坑也不知道。”德叔已经走到厨房了,从那里头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所以啊,像我们这样的人做生意,还是要小心点。哎,洗碗布放哪里了?”
程一清没听到,德叔喊了几声,她才说:“在灶台右手边。”
德叔问她今晚要不要在家睡,她说不了,自己还有事。德叔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很快掩饰住。
跨上摩托离开家时,程一清忍不住回头看,发现德叔从二楼房间窗户里往外探头看她。见她扭头看自己,德叔装出一副不耐烦的硬朗样,往外挥了挥手,像是在说:快走快走。
她脚踩油门,飞快驶向程季泽家。
到了地,开了门,德婶居然跟程季泽在餐桌前,边吃饭边笑着说话。德婶煮了一桌菜,清蒸鲈鱼、白灼虾、花菜炒肉,还炖了猪肺汤,见程一清回来,让她赶紧喝。程一清冷冷瞥眼程季泽,又看向德婶:“我吃过饭啦。”
“又不打电话回来说。浪费了。”
程季泽正端碗喝汤,微笑说,“不浪费。难得有这样的住家菜跟靓汤水,再多我都吃得下。”
德婶笑得头发丝都在起伏。程一清进去洗手,心里想,程季泽倒是挺会攻心的。她洗完澡,吹头发后再出来,程季泽居然还在吃饭。
他说,“我很少喝到猪肺汤。”德婶说,“是啊,猪肺很难洗干净的。你在外面酒楼就不要点这些了,他们肯定随便洗洗就算。”程一清插话:“你家不是有工人吗?”程季泽说:“我家工人是菲佣,只会做罗宋汤跟南瓜汤。我爸家的厨师倒是煲得好汤,只是不合我口味。还有个华姐,煲汤虽好,但每次也只煲些快手汤。”
程季泽喝完汤,说要帮德婶洗碗。德婶将他推出厨房,“不用不用!我们已经住你地方,没给你交钱,怎么还能让你洗碗呢!”程季泽含着笑,说好好好,退出来。程一清也想进去帮忙,也被德婶叫出去。
程季泽跟程一清两人在客厅,一人占着沙发一边,面对面坐着。程季泽脸上的笑容敛掉,像揭掉一层面具,只低头看一份文件。程一清先开了口:“我想尽快推动经典配方上市。”
“这个以后再做不迟。”
“为什么?”
德婶这时端水果走出来,两人不再说话。程一清心里闷着事,无声吃着果盘里的橙,德婶说:“怎么不留点给阿泽呢?”
程一清心想,老妈居然喊他阿泽了,多么亲密。
程季泽说:“不打紧,自己吃够了。”
程一清说:“我明天再买些水果回来。”
德婶笑笑:“明天?不能再麻烦阿泽了,我们在这里住好几天,该走了。”
程季泽说,德婶如果不介意,多住几天,他可以常喝到靓汤。德婶说,哎呀你想喝汤,来我家好了。程一清在旁看两人如母子般互动,冷不防问德婶:“你原谅老爸了?”德婶说,“老夫老妻了,原不原谅又如何呢。他今天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风湿骨痛。唉,还是回家去吧。”
德婶晚上在房间里收拾行囊,程一清则在客厅里收拾,程季泽从房里出来见到,跟她说,“你不用收拾。我请了阿姨来搞卫生,她会收拾。”
“我一直住你这里,总要做点什么。”
“你似乎很讨厌欠人人情。”
程一清捡起沙发上的靠垫,面无表情地用手拍打一下,“我不光讨厌欠人人情,还讨厌被人骗。”
程季泽知道她话里有话,静待她说下去。她果然心里藏不住一点事,转头见德婶关了房门,便跟程季泽道,“什么要配方授权,都是骗人的,都是幌子,不是吗?”
“经典配方需要缓一缓,是因为还没研发出现代工艺制作方法,只适合当噱头。真正用来卖,成本高,利润薄。”
“对,目的达到了,什么传承经典、传统工艺,就成噱头了。”
程季泽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选择不接话。
程一清继续说:“我今天看合同时才察觉,有一个条款涉及香港程记。”合同上有一条特别指出,香港程记授权双程记可在糕饼制作提供等餐饮服务上使用程记字号及品牌,也就是说广州程记允许香港程记进入内地。“你们在意的,从来不是配方,而是这个市场!所谓的合作,也是为了可以不再受制于八十年代法院判决,让香港程记可以光明正大卖进来。”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你开士多也好,倒卖纪念卡也好,或者卖千年虫药也好,难道不是希望市场越大越好,成本越低越好?”
“我爸一直认为,你们会将程家传统配方传承下去。而且当年香港程记这样对我们——”
“我是做生意的,难道考虑市场还不够,还要考虑德叔的感受?”
“那我跟你是合伙人,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什么不能够摊开来说,大家讨论,而要在合同里埋坑?”
“那你呢?用双程记第一支广告来抵消债务,你有提前跟我商量过吗?”程季泽说,“合同上的条款的确有利于香港程记,但也只是一个条款。只要双程记做得好,香港程记一样有分红。我也不会让他们进入内地市场,影响双程记发展。”
房门开了,德婶抱着衣服走出来,两人都不再说话。德婶走出阳台后,程季泽说:“我租了办公室,明天一起去看。”没等程一清回应,他又说,“免得你说我独断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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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清在心里高高筑起面对程季泽的防线。只是她面上风平浪静,不再提起这事。次日跟着程季泽到新租办公室,也只谈论着双程记开业筹办的细节。
办公室离店铺不算远,空间大,几乎占据了半层楼面。在这个地段租这么大的写字楼,价格不菲。程一清说:“要花不少钱吧。”
“跟香港比,相当便宜。”
程一清看过不少香港程记的报道,他们有自己厂房,有自动化生产线,有位于市区的办公室,有完善的企业制度。程季泽显然想要复制他们的成功。他走到大办公区的尽头,那里有两间独立办公室,其中一间有办公桌、办公椅跟空无一物的柜子。另一间则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程季泽说:“这是你办公室。本来我应该帮你选家具,但想到你有自己喜好,我觉得应该由你自己来挑选。”
程一清对程季泽的感觉很复杂。他不是什么善类,也是个克制的人,不轻易表露喜怒哀乐,一切行为都有标价。对你好,只因为有所图。对你不好,也未必出于讨厌。反正,在他身上,没有情绪,只有目的。
但就是这么个人,礼数周到,待人有礼。程一清在底层摸爬打滚惯了,总用热脸贴人冷屁股,受到程季泽这样的尊重,即使心里知道八分虚伪两分客套,但大情大性如她,内心也有轻微触动。但一想到他家在合同上做的手脚,又恨起他来。
此时,她站在偌大的玻璃窗前,看着楼下建筑物还没撕掉的春节装饰跟又小又慢的蠕动人群。难怪电视上,那些成功人士都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原来开阔视野,能令人心情这样好。
程季泽进自己办公室做事。程一清发觉他那边视野不如自己那里好,远眺过去,在高低楼房跟城中村后,更远处是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数年前,这里还是广州人口中的“乡下地方”。而此时,这片荒地卖地99宗,未开发69宗,2宗地块烂尾。大量出让土地闲置,一家商务办公建筑都没有。小蛮腰、海心沙、广东省博物馆、广州市歌剧院等建筑,现在还是种子,要到十年后,才会在这片叫做珠江新城的土地上冒出来。
她问:“你怎么不选个好的?”
“我喜欢这里。”他说,“我喜欢一切未知的事物。而且,荒地有时更有价值。”
“你衡量一切人和事的标尺,都是价值吗?”
“那你的衡量标尺是什么?”程季泽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程一清说:“我们程记百年老店,本身有传承,有文化,有故事……”
“什么故事?”
程一清将自己从笑姐那里听来的故事,认真复述:“道光年间,当时创办人的独子爱上了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疍家女人——”
程季泽笑了起来。
程一清不高兴了。就这么瞧不上老祖宗的故事?
程季泽好不容易收住笑,开口道,“这故事,是我们香港程家编的。”
程一清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