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到城中村租了两天的日租房,这里推开窗就是混着炒菜声的辣椒味。屋子旁是烧烤档,凌晨两三点还有喝酒划拳的声音,三四点收档,几小时后又传来洗菜、切肉、叫骂的声响。不知道哪里的电视声跟小孩吵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从墙壁一路直逼耳膜。
因德婶有些洁癖,热开水烧了一壶又一壶,反复烫洗手池。她也不敢喝水壶烧的开水,只喝瓶装水。她在床上睡着,总觉得被子有股霉味,翻来覆去睡不着。
程一清说:“我们明天就找酒店住吧。”
“太贵了。”德婶吸了吸鼻子。
“那我找个好点的日租房。”
再多花一点点钱,可以搬到远一点点的皮具城周边。白天外面虽然有脚踏货运车隆隆碾过地面跟皮鞋劈啪作响的声音,但入了夜,门前广场跟后面停车场一片安静,连搬运工都坐在门口歇息,皮具城旁小卖部里电视机音量也收小,住附近的人总归跟这城中其他人一样,能睡个好觉了。
德婶背对着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就这一声,程一清听出了哭腔。她什么都没问,只起身为德婶拉高被子,盖住肩膀。
母亲有她的做人哲学与智慧,唯独个性不够强硬,当年上班时,就因为不会表达诉求,同事把最脏最累的活儿都丢给她。后来因为程记留不住学徒,老爸让她辞职回家帮忙。这一帮忙,就是十几年,她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得只剩丈夫儿女跟一家小饼店。程一清心知,母亲这次出走不会太久,她迟早也会回到老爸身边,但有这样一次经历,未尝不是好事。
父母之间闹矛盾,程一清也不好再回程记,便天天待店里。程季泽已在天河城那边找到合适商铺,正赶工装修。天河城四年前开业,是中国大陆最早的大型购物中心,人流量巨大。程季泽对开店地点的选择很简单:地段,地段,地段。
两人分工明确,程一清负责产品,程季泽负责公司管理。程一清虽觉得程季泽为人腹黑,但做事却很靠谱。合同签订后,他拟了项目推进表,程一清眼看着选址、开店、人员招聘培训、财务备用金这些,在推进表上,被迅速填满。程季泽没有休息概念,夜晚跟周末都在工作。她给他发消息,他很快回复,逻辑清晰,没废话。
抛开私德品行不说,程季泽这人是专业的。店还没开,日常营运规章流程就建起来了。
回头再看广州程记这边,开了数十年,连个成形的营运规章都没有,八十年代时曾红火过,当时是“师傅带徒弟”那套老办法,但没有一个人忍受得了德叔的坏脾气,把功夫学到手就走了。几年前,哥哥说想乘文旅东风,把程记糕点打造成当地手信,因为前期要投入大量资本,德叔没看到收益,一直在程一明耳边叨叨。最后店没做起来,人走了。
程一清这天在新店里看图纸,越看越不对劲。这不是她订的方案啊?等程季泽过来,她当场问:“之前不是答应过,店铺产品设计方案交给我吗?”
“是吗?”程季泽轻轻反问带过,“我朋友在香港做设计,我觉得更合适。”
“我已经答应人了!”
“答应谁?你那个债主?”
“你知道了?”她意外,但很快冷静下来,“是,你当然什么都知道。你连我过去做过什么事都知,现在要当合伙人了,你肯定找人将我查得一清二楚,毫无隐私!”
“我不过为了公司着想。”
程季泽本以为,程一清是用“女人的方法”令债主不再追债。后来他才得知,程一清以粤港程记合作为筹码,跟债主谈了个合作——
——双程记创办后,第一支广告交给债主亲妹的公司做,以此抵消债务。
债主陈生虽是粗人,但只有妹妹一个亲人,异常疼爱,资助她到国外读设计后,又劝她回国发展。妹妹说:广告设计业,要去上海才好。陈生不舍得妹妹离开身边,烦恼至极。程一清得知此事后,便跟他达成了共识。
陶律师从程季泽那儿听说此事后,笑着教他一个粤语里没有的表达:空手套白狼。
什么意思?看程一清就懂了。
程季泽怒极反笑。好一个程一清!他向来有点轻视她。一个连千年虫是什么都搞不清的人,没读过大学,能做出什么呢?在他想象中,她会是被自己拿捏的那个。却没料到,居然被她反过来利用。
对程季泽来说,程一清原本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他需要她,只是因为他需要广州程记。但市井之人也有他们的街头智慧,程一清令程季泽刮目相看。
此时此刻,程一清振振有词,据理力争,从包包里掏出她那版设计方案:“陈夕裴的设计相当不错,而且预算也低。他们初创,需要一个大品牌为他们加持。而我们也需要好的创意。”
“是我们需要好创意,还是你需要把债务清除?”
程一清将方案图册在他跟前抖开:“目的跟过程不重要,结局皆大欢喜就行。”
她跟流浪猫一样,未被驯服,一点不懂商业规则,做人做事全凭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香港那种老外审美的设计公司不适合程记,只有从这片土地成长的人,才可以做得出合适的方案。
“我不要那种中产阶级审美,真的。这不适合程记。”
程季泽坚持,他朋友设计的东方风格,正正合适。
“现在所谓的东方风格,都是日式。”程一清说,“我们需要中国风格,岭南元素。”
新店正装修,两人在店里你一言我一语,装修工人频频侧目。程季泽注重形象,最恨当众骂街如泼妇,也不愿在小事上耗费时间。程一清说的话,亦并非没有道理。他在国外念书时看到的所有东方风格,多是日式侘寂,灰色调,枯山水,缓慢地坐在窗边捧一杯茶。而这绝非大红大紫七情上脸的中国人。
他勉强答应程一清,但跟她约法三章:第一,方案不能抄袭,这点要写在合同里。第二,这件事过后,除产品外,程一清不得插手公司其他事。第三,以后做事不得先斩后奏。
程一清最恨他这自视甚高的姿态,但她心知自己那屡战屡败的创业经历,的确毫无说服力。何澄也劝她,说她跟着程季泽做事,应该会学到不少东西。她忍气吞声下来,心里憋着一股劲:失败多次后,这次,她一定要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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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进入回南天,天气潮湿,又时不时下起雨。这天程季泽去银行办完事,开车到店里,见到一个女人站在店门外。她没伞,就这么站在屋檐下往里面看。程一清在屋里跟装修师傅说话,背对门口,没看到外面。
程季泽看清这女人是德婶。他将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手里握一柄黑色大伞,伞面移到德婶头顶。“德婶,”他微笑道,“为何不进去看看呢?”
德婶扭头,擡起下巴,见到是程季泽,有些意外。“不用不用,我不想打扰阿清工作。”
“你今天来是……?”
德婶看着程季泽,有些不好意思。这时程一清已留意到老妈在店外,她奔了出来,也没带伞。程季泽轻轻将伞又往她那边移,堪堪遮挡住这母女俩。程一清问:“妈,你怎么来了?”
“出租屋漏水啊。”她说房东答应给她换房间,但是那些房间一个比一个差。她说不过那些人,只得出来找程一清商量。程一清生气,说她回去看看。
程季泽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插话:“我那里有空置房间,你们可以暂时住我那里。”他看母女俩像看骗子一样瞧他,便道,“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开店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一清沟通。”
“你一个男人,我们在那里住,不太方便吧。谢谢你,有心了。”德婶摆手。
“我时常不在,有时回港,即使在广州,也只是晚上回来睡一下。”程季泽停顿一下,“我们也算一场亲戚,只是这些年来疏于走动。如果你太客气,我就需要检讨一下,是否自己太过讨人厌了。”
德婶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吃盐多过程季泽吃米,也看得出来他要刻意卖个人情。她便不好再推辞了。
程季泽在外籍及港澳台人士较多的公寓楼里,租了一套两居室。推门进去,入户后是玄关,右手边是独立卫浴区,后部客厅空间显得开阔,除了长沙发跟落地灯外,别无他物,深灰色地板像在无声迎接母女二人。
跟城中村日租房比起来,这是另外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