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蝶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可也许这个反应在蒋阎看来,大概已经算是最好的答案了。
不光是重逢以来,哪怕他们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姜蝶都没见识过蒋阎开心的情绪那么外泄。
笑容弯弯的,十足孩子气,也有一些傻。
回程的路上,姜蝶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意味,重新塞上耳机缩在位置上闭眼装睡,结果这一装,直接真睡过去了。
漫漫长途,车内的暖气,耳机里法语舒缓的腔调,还有脑子里胡乱的思绪,都成了催眠的最佳助攻。
蒋阎将暖气调大了一些,时不时抽空看两眼姜蝶,伸手扶蹭她的颊边。眼神有一分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安心。
毕竟,能随时随地睡着,在他看来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状态。他希望她能一直保持下去。
车子在接近凌晨时分开到了姜蝶的公寓楼下,他没有吵醒她,照例驾轻就熟地将人抱上楼。
走到门口时,他一边抱着人,一边勉强地腾出手去掏她包里的钥匙。
这个姿势不太稳当,姜蝶的通勤包又大,捞半天没捞出来钥匙,倒是一错手,不小心把包摔地上了。
蒋阎看着散落一地的包内杂物,有些许头疼得皱眉。
他干脆先在地上一眼搜出钥匙,把人放进屋里,再回过头开始收拾,将东西一一放进包里。
其中有一本红白相间的书倒扣着摔出好远,蒋阎最后走过去拾起它,将它翻过来时,整个人久久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本书的名字,叫《我有一只叫抑郁症的黑狗》。
书封右边底下有几行小字:当你身边的人得了抑郁症,你可以为他做什么?
姜蝶迷迷糊糊中醒过来,以为自己还在飞驰的车座上,一激灵睁开眼……是自己的公寓,她已经被蒋阎送回来了。
摸索着拿起手机一看时间,4:33,距离明天上班还可以睡个回笼觉。
姜蝶眯着眼点开微信,有各种消息,但没有蒋阎的。
他居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
姜蝶内心说不上来什么,倒是有一种意外的很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当年自己一股脑想靠近他的那个时候,他随随便便的一条消息就可以牵动她的神经。
睡意不知不觉消失,姜蝶起身去卫生间,打开客厅的灯时,不小心叫出声。
沙发上不声不响坐着一个人。
蒋阎随即出声说:“我吓到你了吗?”
姜蝶拍着胸口:“……你怎么没走?”
蒋阎认真地擡起眼凝视她:“姜蝶,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他把桌子上的红白书拿起来,“你为什么会买这本书?”
姜蝶怔愣住。
“……我随便买来看看的。”
毫无防备之下,她胡诌了一个毫无信服力的理由。
蒋阎直接挑破道:“难道不是因为我吗?”
姜蝶犹豫着,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撒谎说不是,还是顺应着把问题挑破。
但她的犹豫已经告诉了蒋阎答案。
他放下书,两只手并起来交叉着,有一些神经质地摸着自己的指节。
“怪不得,很多东西都解释得通了。”他挺直的背脊一松,往后陷进沙发,“让我猜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沉默一会儿,闭上眼睛,缓缓道:“大概是文飞白婚礼那天晚上吧,对吗?”
姜蝶靠在墙边,无意识地咬着唇嗯了一声。
蒋阎重新睁开眼,拍了拍沙发,对着她道:“过来坐吧,站着多累。”
她依言坐过去,拉近和他的距离,长呼一口气。
“既然说开了我们就好好聊聊吧,关于你的病。”她一顿,“你愿意说吗?”
“其实不必对我这么小心翼翼的。”蒋阎轻松地笑了笑,“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那就是你完全不必对我的病负责,我手腕上的疤呢,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病理上来后克制不了的生理反应,而且只有那一次。后来再也没有过了。”
“我这两年一直有在吃药看医生,情况挺稳定的,舍曲林我已经在慢慢减少用量,只是到停药还需要一个过程。”
虽然他这么说,但姜蝶根本不可能就真的认为和自己毫无关系了。
表面上她还是点点头说:“那就好。”
蒋阎盯着她的眼睛。
“在寺庙里我最后问你的时候,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你会不会还是会直接拒绝我?”
姜蝶被他的眼神洞穿,大脑一片混乱。
会吗?她在心底里也同时诘问自己。
如果不知道,她可能在花都的那天早上就走了,他们更不可能有后来这些心平气和的交流。
她低下头,回避了蒋阎的视线。
答案其实昭然若揭。
空气变得沉闷,没有流通的风,也没有下下来的雨。一切都好安静。
姜蝶无法忍耐这种近乎于死寂的安静,擡起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蒋阎再一次吓住了。
他的眼眶周围很红,但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于是周边的神经都被这股力道拧紧,泛起明显的痕迹。仿佛即将冲垮这片脸颊的山洪被硬生生阻截,以致其中蕴含的神情堪堪维持住了波澜不惊的平静。
只是还有一点点山洪的分流侥幸逃脱,在眼眶里若隐若现。
他很勉强地笑着:“不要可怜我,也不要把我当一个病人而感到为难。你是完全自由的,你说过我不要被过去困住,那么我希望你也不要被我困住,不要被你的善良困住。我们之间,你再好好想一想。”
“我希望你靠近我的唯一前提,是你对我仍有心动。”
说完,他起身离开,带上门的动静悄无声息。
姜蝶望着空荡荡的拐角,有一种他终于走了,或许不会再回来的预感。
自那天起,两个人又莫名地失去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
姜蝶知道,蒋阎是在给她留出空间,等待她最后的答复。
她又恢复到了之前的两点一线中,公司,公寓,朝九晚不知道几点。但这些忙碌的生活都无法填满她不知道从何处漫出来的空虚。
这天难得周五下班早,她想着要不要去做个按摩,仲解语在工位后对她挤眉弄眼,示意她看微信。
姐就是解语花:福蝶福蝶,江湖救急
小福蝶:咋了?
姐就是解语花:陪我去吃顿饭,我请你,顺便帮个忙,演下我老公
小福蝶:……老公?!!
姐就是解语花:之前夜店碰上个普信男烦得我要死,我已经使出无数方法拒绝这个烂桃花都没啥用,只有改变性向逼退他了!
小福蝶:……
最后姜蝶还是同意了,和女孩子扮演亲密这件事又不难,还能免费蹭到一顿大餐。
那位传闻中的烂桃花早一步到了餐厅,他没有想到仲解语会多带一个人过来,脸色一僵说:“我用的是团购券,只够两人份的……你多带个人怎么没和我招呼啊。”
仲解郁无语道:“今天没想让你请。”
姜蝶有模有样地在他对面坐下,扬了扬下巴,另一只手还非常细节地抓着仲解语。
毕竟曾经也是有过“营业”经验的人,她对这种戏码手到擒来。
男人眼神扫过她们交缠的手,已经有所警觉地看向她。
姜蝶迎上他的视线,拿出正宫的气势开口:“其实你挺好的,肯定会有别的女孩子喜欢你。但解语不会,因为她喜欢的是女人,是有胸的女人,你有吗!”
说着,姜蝶挺了挺胸。
对方挺了挺自己比姜蝶还大的胸肌:“我有啊。”
“……”
姜蝶扶额,和仲解语无奈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仲解郁出马道:“你光有胸也不行,我还晕机(鸡)。”
这下轮到对方:“……”
最终一番纠缠下来,那男的总算相信她俩是一对,愤而离席。
仲解语大松一口气,招呼姜蝶吃饭。结果吃饭途中仲解语还收到对方的微信。
她翻了个白眼:“我的老天,他说我会喜欢女的是因为没真的试过和男人doi的感觉。我要是有他这种自信,我什么男的泡不下来。那个蒋总早被我拿下了。”
姜蝶的叉子划拉了一下盘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仲解语看过来:“怎么了?”
“没事没事。”姜蝶状似随意道,“你和蒋阎……?”
“啊我就是随口一说,早没那个心思了。”仲解语叹了口气,“给你个忠告,过分自信的男人碰不得,但是,有白月光的男人也同样碰不得。”
姜蝶心里一惊:“你这都知道?”
仲解语放下刀叉,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蒋阎当时的语气,说道:“我的心脏就是一个微缩模型,我把我爱的人亲手放在里面。虽然我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她甚至还学着指了下胸口,“可是在这里,她是永恒的。”
“哎哟我的妈,我当时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说完,仲解语搓了搓胳膊,“这句话我一个字都没忘记,真的有惊到我。其实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去谈论永远这种词是挺可笑的,我只能说我永远热爱爱情,但我不会去说我永远爱一个人,被一个人捆绑住一生和被爱情捆绑一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说是不是?”
她正期待着姜蝶给予自己一些反应呢,就见她神色放空。
“姜蝶?”
然而,眼前的人久久没有回过神。
千里之外的平溪。
这儿是一个边陲小镇,依山傍水,但很清贫。镇上没多少青年人,一只竹椅,一个老人,一轮落日,组成一幅静止不动的画面。打破这幅寂静的,是巷口两个跳皮筋的孩子。他们无学可上,整日在街头巷尾厮混。
蒋阎到达时,被安排住在沿河的吊脚楼,这是平溪唯一一处设施还算不错的招待所,说是不错,也只是针对窗外的景色而言,里面陈列的设施只能用民宿形容更恰当一些。
毕竟这儿的旅游还没开发起来,地形刁钻,高铁未通,导致平溪和外界的沟通总是很缓慢,连带着经济也落后。
蒋阎来这里,自然不是为了旅游或者商业开发,而是之前他在儿童基金会捐了一大笔款用于平溪公益小学的创建,他们特意邀请他前来参加学校落成的剪彩仪式。
他过来并不是想揽功,就想亲眼看一看这所小学建成的模样,确认没有偷工减料。也算额外也给自己抽空放两天假。
最近的一段时间,他比之前更疯狂地投入到集团的运作中,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神经质地去随时看一眼手机,看看置顶的那个人有没有给自己发来任何消息。
但是没有。
这就好像是一场漫长的审判,他畏惧最终的判决,可又受不了这种悬而未决的凌迟。
剪裁仪式将会在第二天清晨举行,大家都提前一天到,基金会的创始人怕蒋阎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无聊,推荐他去离平溪不远的平谷转转。
他说这个时节,平谷正迎来大规模的蝴蝶爆发,是难得一见的奇观,成千上亿的毛虫,将会在两三天内陆续地一齐羽化成蝶。
蝴蝶大小爆发周期不一,大爆发得间隔六七年,错过这次,也许下次就要再等六七年。所以剪彩仪式选在这两天,也是讨个好彩头。
蒋阎原本兴致缺缺的,听到他说蝴蝶爆发几个字,突然提起神,问他怎么走。
结果这下中午聚餐都干脆缺席,直接动身去了平谷。
平谷距离平溪大约有两小时的车程,主要山路不好开,越野车只能匀速慢行。蒋阎倒是不介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走过神。
车窗外全是单调的重复的绿色,沿路已经依稀能看见蝴蝶的痕迹。
他一直觉得,人类走神的时候是最接近神的瞬间。
大脑无所思,无所想,也无情,如果有神明,大概就是这样子的,不会被这些所累。
但这样超脱的时间没有维持很长,工作微信又不停发进来。
他揉着眉心,开始和秘书沟通积压的工作。他来平谷前人也不在西川,才去了一趟纽约谈合作的项目,以及找寻之前承诺给母亲的古董花瓶。
完成所有任务,连时差都没调整,就奔波到了这里。
秘书有条不紊地汇报完,蒋阎正欲挂断,对方欲言又止地说:“预约您时间的客人都在这里了,但还有一位,她说不用再预约,但之前亲自来公司找过您。我想了想觉得需要知会您一下。”
山路渐陡,他的心脏和身体一起跟着被车子抛来抛去。
“……谁?”
“对方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但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她是您手机屏保上的那一位。”
“好,我知道了。”蒋阎极力平静地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声调,“谢谢你。”
一挂断这通电话,他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做完心理建设,给置顶的头像拨去了这些时间以来的第一通语音。
很可惜,语音未被接通。
蒋阎摩挲着手机,有种不顾一切,放下手头所有琐事,即刻飞到姜蝶身边去的冲动。
车子这时已经缓缓开至平谷,车夫是个本地人,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告诉他:“小伙子,下车吧,这儿就是了。里头全是蝴蝶,可亲人了,谁进去都是‘香妃’。”
蒋阎擡起头,平谷两个草字嵌在木板上,粗旷地挂在大门口。正中心还挂着一个类似的蝴蝶标本的雕刻模型。
山上雾气蒙蒙,并不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一头扎进去,踏入竹林,却还没见到传说中随处可见的蝴蝶。
他心里打的算盘是,姜蝶无法亲眼看见这个奇景,那么他拍下来给她看也是可以的。
结果在迷雾中转了半天,就看到几只蝴蝶在山路两边打转,完全名不副实。
他没有泄气,继续执着地往面前的丛林里深入。
雾气越来越稀薄,隐隐约约能听到瀑布和溪流的声音。
越靠近,水流到石头上的淙响愈发清晰。蒋阎拨开草木,如同穿过桃花源的洞口,眼前豁然开朗,山清水秀,瀑布从望不到顶的悬崖上飞溅而下,大片大片的蝴蝶栖息在山谷里,像一件剪裁精妙的礼服,穿在岩石、树林、河流身上。有一部分毛虫还在迅速蜕变,将这件衣服织得更完整。
蒋阎不由得屏住呼吸,即刻拿起手机想视频姜蝶。
可惜手机信号微弱,这是一通根本打不出去的视频电话。
“……”
黑屏的荧幕上映出蒋阎有些懊恼又有些许落寞的神色。
天空远远地飞来一只黑鸟,起先只是一个小点,越来越逼近,丛上俯冲而下,蜻蜓点水地从山泉中掠过,刹那间,惊飞所有蝴蝶。
狂随柳絮有时见,舞入梨花何处寻。可在这里不是。蝴蝶不愁看不见,成群结队飞舞,米白的,嫩黄的,颜色饱和不一,却又完美融合,宛如神迹。
蒋阎站在这片蝴蝶雨中,举着手机拍下每一个瞬间,仰头到脖子发酸。虽然不是实时,但延迟的也没关系吧,只要她能看见,一定会喜欢。
瀑布的淙响掩盖了正在轻轻靠近的脚步声。
“新闻上说这里蝴蝶大爆发了。”
脚步落定,背后一个声音轻声开口。
蒋阎瞬间转回身,对上姜蝶风尘仆仆的眼睛。
他们彼此凝视,空气安静,蒋阎听见她继续说:“但我不是为了看蝴蝶来的。”
他喉间微颤。
“……那是为了什么?”
姜蝶再没说话,上前两步,扑进他的怀抱,撞得蒋阎毫无防备地倒退两步。
平谷的毛虫们等待数年,苦尽甘来,在生命最绚烂的这一刻爆发。漫天的蝴蝶下,他心口缺失的那一个也混在其中。
他同样也等待了很久,终于等到她飞上他的指尖,飞回他心脏的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