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邱材在剧痛之下不得不缩回手,但因为这一出耽搁,导致他们的逃生变得艰难。
余震还在继续,而最崩溃的是,百货商厦虽然能抵御得了第一次的大震,但内部结构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一下余震的晃动,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商厦卫生间的结构是需要推开门拐过一条长廊,再分别进到男女厕所。而他们还没跑出厕所通往外部的那条长廊,就听见大厅整个崩裂的声音。
蒋阎推了一下大门,似乎外头已经被掉下来的钢筋堵住,只能推开很小的一条缝隙,根本出不去人。
蒋阎当机立断地折返,试图寻找别的安全出口。
姜蝶被他抱着,明明世界快要颠倒,但是她栖息的这一片地却很稳。他在顾及她刚刚被打伤的身体,但又迫于寻找出口,因此身体高度紧绷,姜蝶甚至能感觉到他不自觉沁出的汗漫到她身上。
他的手还得空抽出来,将她的脑袋往自己的怀里又紧贴了一寸。
姜蝶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动作背后的用意——如果头顶有碎石或者巨物陷落,那么他的身体可以成为她的保护壳。
她的身体没有被飞下来的碎石块击中,但是她的心脏却没能幸免,传来抽痛的触感。
姜蝶松开紧抓着的衣领,囫囵道:“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跑。”
蒋阎置若罔闻,她更大声说:“你没有带着我跑的义务,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是陌生人!你听明白了吗?”
“你白天不是挖了一天的石头,只为了救陌生人吗?”
蒋阎终于回答。
“那是在安全的情况下。”姜蝶咬着牙,“现在我们都自身难保了!”
“不会。我们都能出去。”
他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无比的镇静,就如同四年前的曼谷,危机突发的街道上,他掏出手机的光亮,镇定地指挥着大家跟着他走。
只是这回,他们还有那样的好运,可以逃出生天吗?
像是在回应她内心的疑虑,他们脚下的瓷砖碎裂开,余震已经蔓延到了这里。
蒋阎的身体再稳,也无法和大地抗衡。
他步伐一踉跄,不可避免地往一旁栽倒,姜蝶也随之从他的身上滑落,他紧紧撑着不肯松的手终于被迫放开,两人摔到两边,头顶已经凹陷的天花板早已摇摇欲坠,在震动的这瞬间跟着垂下,将他们彻底隔绝开。
随着这一块天花板的坍塌,其他的钢筋石块也跟着迸溅掉下。姜蝶本能地护住脑袋,缩进刚才掉下的板子撑起来的安全区。
这波晃动过来势汹汹,去得也快,随着震动逐渐平息,她的周身被石板围满,将她圈死在里面。唯一庆幸的是躲得及时,又是余震,破坏力不算特别强,身体没有哪个部位被压住,只是受了点被碎块割破的皮肉伤。
石板的隔壁传来模糊的,蒋阎的声音。
“姜蝶!”
他还是这样喊她,声音短促,仿佛在害怕失去回应。
“我没事。”她犹豫了一下,“……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
“你能出去吗?你能出去的话就去找救援。我这边被困住了。”
他没回答,姜蝶听到石板和地面的呲声,似乎他正在尝试推动。
半晌,蒋阎喘着粗气说:“不行。”
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姜蝶不免感到绝望,两个人都困住了,现在全城狼藉,不知道何时能等来救援队。他们陷在这么里层的商厦里,被快速救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们一定能出去的,你不要怕。”
蒋阎保持着不急不缓的语调,虽然姜蝶知道那话根本不管用,但不知怎的,她飘忽的心情得到了一个落脚点。她也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的,他们一定能等来救援。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力,已经是半夜了,不会有人来。先好好睡一觉。也许明早上醒来,救援队就来了呢。余震来了也不要紧,我们现在的位置反而是安全的。”
他难得絮叨了一长串的话,姜蝶嗯了一声,心里知道蒋阎说的没错,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体力等待救援。
她突然想到还躺在最里面的那个人渣。
“……那粱邱材呢,他会死吗?”
“他可别死。”
蒋阎的回答让她一愣。
“我对他的折磨才在第一步,他不能就这么死。”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
只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用人渣惯用的伎俩对付人渣。
他将楼宏远那套膈应他的手法照搬下来,用在粱邱材身上。再放出风声让他被他老婆猜忌。
自从找到挖出当初伤害姜蝶的人是粱邱材之后,他没有一天不想着该怎么把这个人折磨至死。要让一个人赎罪,就不能让他痛快地离开,必须要温水煮青蛙,让他清醒又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行尸走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对自己是如此,对楼宏远是如此,对粱邱材,他也本打算如此。
只是计划才刚施展一步,姜蝶的出现,还有这场地震打乱了一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算不如人算。
“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姜蝶垂下眼,“如果他还活着,我会亲自让他臭名远扬。”
“……好。”他顿了顿,轻叹,“你总是比我想象得勇敢。”
姜蝶不再答话,将身体谨慎地缩在石板下,虽然神经依旧在高度警惕,但身体的体能已经超负荷,过了没多久,她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世界依旧是漆黑的。
也许外面天已经亮了,但密不透风的石板把一切压得死死的。石板的上面还有石板,将日光牢牢隔绝住。
飞尘堵在喉咙里,姜蝶忍不住开始咳嗽。
“你醒了?”
隔壁迅速地传来蒋阎的声音。
姜蝶迟疑道:“现在是白天了吗?”
“应该是。你饿不饿?”
“不饿。”
刚理直气壮地说完,肚子就特别配合地跟着叫了一下。
“……”
她听到隔壁传来一声隐约的笑声,接着,石板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塞过来。姜蝶看不清,凭着手感摸索了一下,是一块面包,还有一瓶水。
姜蝶一愣,那好像就是昨天白天他递过来的那两样。
“这是不是昨天的……?”
“在保质期,可以吃。”
“谁在意这个了……”姜蝶干涩地问,“你自己呢,还有吗?”
“我刚吃过了,现在还留了一瓶水。””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姜蝶咬咬牙,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不会再去怄气不要这些珍贵的资源。她不能对自己的身体逞强。她对姜雪梅保证过,要安全回去的。
黑暗里,一时间只有姜蝶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动静。吃到一半,她捏着手心里的面包,忽然停下来。
“我吃饱了,另一半给你吧。你再怎么吃不下东西,食量总是比我大的。”
隔壁的蒋阎,正一动不动地缩在钢板撑起来的角落,避免任何体力的损耗。
他只希望姜蝶不要在这时候犯倔,见她收下已经松口气,完全没有想过,她会突然吃到一半时停下来,说,我把另一半给你。以致于他反应得措手不及。
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呢。
眼角泛酸,蒋阎把头埋进胳膊里,咬了咬牙关。再次开口时,声音一如往常。
“不用,我真的吃不太下。”
“到底是为什么?”姜蝶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出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却笑着一笔带过:“你在关心我吗?”
姜蝶不说话了。
半晌,她听到隔壁传来很轻的一声叹息。
“因为我的二十四小时私房小馆已经打烊很久了。”
姜蝶的手指在黑暗中绞紧,她回道:“不是打烊。”
蒋阎呼吸一窒。
“是彻底关张。”
隔壁又是长久的沉默,他转移话题说:“剩下半截面包你留着吧,第二天吃。如果救援队还不来的话。”
“我不需要,半块够了。”
“我是说真的。”他语气忽然认真,“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有把握。”
“……你有把握?”
这是什么意思?
蒋阎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眼睫在微微颤抖。
“在福利院的时候,你听说过我有一个做过牢的爸爸,对吧?”他扯了扯嘴角,“但我没告诉过你,他是犯了什么罪。当时我不想提起他的一切。尽管,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
“梦到那个黑漆漆的盗洞,周围是四陷的流沙,我就抓着一根绳子,拼命地往上爬,一直往上爬。我以为我就要爬出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却拿着一把刀在上面等着我。”
“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呢……”他自言自语,“因为我曾经就呆在那个盗洞里头,比现在这儿更小,更黑,更深。没有任何吃的喝的,连氧气也更稀薄。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说不定我的身体其实很适合生活在地底下。”
就像老鼠天生适应阴沟,这是基因决定的。
而他无法摆脱的基因也是如此。
姜蝶的心脏随着他的话语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从来没有机会能听到这些。从前他刻意隐瞒过去,而当一切真相大白,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
“盗洞……”她不太确定地问,“是盗墓的那个?”
“对。你说过你是有罪的人,我又何尝不是。”蒋阎将自己的朝向面向石板,就好像透过石板在和姜蝶面对面说话,“只不过你偷活人的东西,而我偷的,是死人的。”
她艰难地问出口:“是他……逼你的?”
“嗯。”
“他难道不是……你亲生父亲吗?”
“他是。”蒋阎笑道,“我宁愿他不是,这样他逼我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痛。”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她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被撕裂的酸楚。
“很久以前我总在想,我到底是哪里不够好,所以他不喜欢我。我就尽量的,不给家里添麻烦,只有饿到受不了的时候,我才很小声地问他能不能吃饭。他第一次让我下到盗洞里的时候,我还很开心,以为自己能派上点用场了,我想这样爸爸是不是能稍微喜欢我一点。”
他语气好平淡地呢喃,是一种,死水在缓慢深流的毫无波澜。
“然后我第一次下到盗洞里,我就发现了,原来,我是一条狗,而不是一个人啊。那么,我该怎么指望我被当成人喜欢,而不是畜生呢?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恨他。”
这些语句就像雨点,砰砰打在石板上,姜蝶缩在石板下,听着雨点击打的声响,淋不到她,但那震颤的动静,已经传到了她这头。
她能深刻地感受到每一字下面,一个孩子曾拥有的希望,到后来的绝望。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姜蝶擡起手,叩了叩石板,喉咙使劲吞咽了一下。
“我曾经一直很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我在想……他们和我失去联系,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呀,所以我一定要活下来见到他们。靠着这个念头,我才在人贩子手底下茍活着。”
“但是到了派出所的那天,警察却告诉我说,没有人在找你。也没有人找过你。”
“起初我还告诉自己,也许他们是死了,除此之外我无法说服自己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吗?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残忍?但现在…我已经可以接受他们也许还活在世界里某个角落的事实。”
“他们只是不爱我,不在意我是不是活着,我对他们来说甚至不如思考晚上吃什么来得重要。我逐渐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爱不一定会发生在真正的亲人之间。血缘只是血缘,是生理。可这并不代表,爱不会继续发生在我身上。爱是流动的,超越生理的存在。”
蒋阎用陈述的语气问:“你会这么想,是因为姜阿姨吗。”
姜蝶回忆起刚拨完的那通电话,终于能无比自信地说出口。
“对,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她突然一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得感谢你。但这和你的背叛是两码事。”
“我知道。”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所以,你依然不会原谅我。”
姜蝶没有回答。
接着又是漫长的寂静,也许又到了夜晚,他们各自睡着又醒来,对光源已经失去感知,完全凭着身体的本能去衡量时间。
外头依旧寂静,没有传来挖掘石板的动静,倒是期间又等来一次余震。这种感觉无比绝望,等不来救援,只有越陷越深的灾难。
他们起初还说说话,试图驱散令人心慌的空白。越到后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空白。
没有力气多说话了,也不知道该再多说些什么,两个明明已经没有话讲的旧日情人,偏被老天摆在一起。
食物告罄,最后那半边面包蒋阎没要,他们在中间反复来回推,最后在姜蝶的一再坚持之下,一人分走一半。逐渐的,蒋阎丢给她的那瓶水也被她喝完。
穷途末路。姜蝶无声地念叨着四个字,却又心有不甘。
她叫着蒋阎的名字,问:“出去以后,你第一件事想做的是什么?”
他们现在,只能依靠幻想支撑下去。
蒋阎说:“我想洗一个澡。”
他的声音相比之前更微弱,也更干巴。
“你听上去不太对劲……”
姜蝶心头一跳。
“没……只是有点困了。”
“你和我说说话,先别睡!”
她一下子提高嗓门。
闻言,他笑道:“这是三年来,你第一次想听我说话,而不是让我闭嘴吧。”
姜蝶咬紧嘴唇:“我想听的时候你又不说了吗?”
“说,当然说。”他慢吞吞地,“我想再认真地,对你说一次对不起。”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但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想再带着遗憾下地狱。”
姜蝶拧起眉头,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楼宏远能坐牢,是我举报的。所以被带走前,他说他一定还会再来找我,要弄死我。他进去后,我就开始做一个梦,梦中我好不容易拿着绳子爬上去,却在出口看到他拿着刀守着。”他语气微颤,“后来你的菩提种发芽的那天晚上,那个梦更完整了。他朝我笑,背光举起刀,向我捅下来。很疼,月亮是血色的。”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
“那颗菩提种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被收养的机会,也是活下去的机会。有钱人家一定有保安吧,他来了我也不用怕了。我进到蒋家后,真的没有再做关于楼宏远的梦。但我又开始做起另一个噩梦。”
“……是梦到我了,对吗?”
“我总会梦到那天你告诉我说,其实你想把苗让给我。我很震撼,也不敢相信,每次醒过来只剩下后悔,我想过换回去,可是蒋家……我当时反而庆幸你没来。后来又听说你去了好的家庭,我就更放心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洗脱我自己,我知道这些掩盖不了那一刻我想要取代你的事实,我就是自私的一个人。”他在黑暗里缩成一团,已经没有力气再讲太多,“大概人生就是一个噩梦加一个噩梦的堆叠。但再次见到你,鼓起勇气和你一起走过的日子,是我这一生难得的好梦。”
多希望好梦不醒,可它就像课间的小憩,浑浑噩噩中带着贪恋,铃声一到,就得瓦解。
姜蝶眼前的黑浮起了一团模糊的雾,原来眼眶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明明水分是此刻最宝贵的东西,但它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掉落。
余震没有来临,但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和摇晃,感知到有什么正离她远去。
姜蝶喃喃:“你以为说这些能够得到原谅吗?你必须活下去,被有我的噩梦折磨到一百岁才可以。”
蒋阎没有再回应。
过了半晌,连通他们唯一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来。
“拜托你一件事。这是我在花都公寓的钥匙。你出去之后,回一趟花都,帮我在卧室衣柜的最下层找一件衣服。很好找,只有那一件。”他小心翼翼地,“我想穿着它下葬。”
听到下葬两个字,姜蝶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在地上摸索着抓到冰凉的钥匙,烫手似的一把推回去。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冷硬地回答:“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
蒋阎气若游丝地说:“拜托你,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姜蝶从没听过他这么脆弱的声线,仿若清冷的流水即将干涸到头,只留下断续的滴拉。
她抖着唇,突然生出无穷大的力气拼命敲击石板:“我都可以撑下去,为什么你不行!?”
“……其实,我只有那一瓶水和那一块面包。”
从最开始就想给你的,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如羽毛飘地:“对不起,又骗了你。”
阴暗的废墟,最后只余下气流穿过空洞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