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蝶在第二天的晚上,搭飞机独自从曼谷返回花都。
邵千河和他朋友们就去了下一程普吉,继续他们的毕业旅行。
姜蝶并没有过所谓的毕业旅行,大四毕业那一年她忙着实习,然后就投各种简历,心心念念想要进入一家靠谱的大公司尘埃落定。
她惧怕不确定的空隙,但邵千河在这点上和她完全相反,他总是很散漫,所以会随随便便延毕,也会在未来到底要做什么的节骨眼上,更关心旅行的下一站怎么玩更舒服。
但两人从来没在这个问题上吵过架,或者说,他们几乎从来不吵架。
所以邵千河夸她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懂事。
可是姜蝶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多懂事的人。
回程并不算长的两个小时飞机,她在起落的云层中做了个软梦。
梦里面,她回到了二十岁,正蓬头垢面地坐在电脑前,熬夜把她和蒋阎在巴黎的Vlog剪出来。然后她就迫不及待地等着蒋阎看见。
结果得知他还没看,委屈地就点了个发怒的表情过去。
然而消息没发出去,对话框弹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一下子令姜蝶从梦中惊醒。
她恍惚地在椅子上坐了半晌,意识到,梦境的尾声才是真正的现实。
将飞行模式的手机调回来,微信上各种工作群的红点密密麻麻,还有各位同事客户发来的消息,趁着滑行的功夫,她低头疯狂回复收到,迅速地清空着红点,[玫瑰]、[爱心]、[拥抱]这些表情发得飞起。
手指偶然扫到[发怒]的红色小脸时,她一顿。
这已经是一个再也不会被发出去的表情了。
姜蝶回到西川后,也听说了蒋阎回了西川的消息。
他已经在美国完成两年的研究生学业,回来以新任CEO的身份接手蒋隆集团的事务,这则消息正式上了新闻,他的照片也被贴上。逐渐已经淡出曾经大学圈子的蒋阎又已一种满城风雨的架势杀入,成为这段时间内朋友圈的谈资。
然而他的身份在姜蝶看来只有讽刺。
她对这个消息的唯一感想是,幸好西川够大,如果有心不碰面,是碰不着的。
就像她一直唯恐不及的一个人,来西川的这一年,他们也一直没碰上过。
这个人,就是当初从西川福利院将自己收养的“父亲”,梁邱材。
他是入赘女婿,妻子生育方面有问题,年龄也大,做试管或者人工授精对高龄产妇也不安全。最后两人商量了下,选择来领养一个孩子。
姜蝶永远记得他来到福利院的时候,伪装得有多么和蔼可亲。彼时她被十一背叛,对被领养这件事已经万念俱灰。
她缩在角落,对周遭的一切都缺乏兴趣。
在她看来,人生中唯一可能改变前途的机会已经没有了。
但是梁邱材却踱步到她身边,拿手掌温柔地拨开她眼前的碎发,光亮照了进来。
他笑着说:“多漂亮的眼睛呢,为什么要遮起来。”
那个时候姜蝶还不知道,恶魔都习惯用微笑接近人类,递出有毒的苹果。
而恶魔最喜欢挑的,就是不合群的,落单的,看上去卑微的小东西。
因为这样的,就算被摧毁也不会激起多大注意,也不会激起强烈反抗。原本就已经灰败的嫩芽,再掐一把有什么关系呢。
姜蝶不知道他用什么理由说服妻子接纳了一个并不光鲜的小孩,她那时候满心满眼地欢喜,以为这是一种运气守恒,是她被十一背叛的补偿。
进入梁家后,她一开始也的确没发现什么异样。
梁邱材出于谨慎,也怕被老婆发现,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逾矩行为。最多会在夸奖她时摸上她脑袋,然后慢慢地往脸颊揉两下。或者带着去商场买衣服时在她身上比划,然后轻拍她的屁股让她去试衣间试试。
又或者,是出去郊游时爱给她拍照,但会让她摆一些很奇怪的,她不太愿意摆的姿势。乍看只是很寻常的动作,比如吹泡泡的棍子,但粱邱材会让她把那个泡泡桶拿着靠近嘴边,再让棍子横过来。
一看到她这么摆,镜头后的粱邱材就会勾起一个隐秘而古怪的笑容。
那些恶心的记忆,随着她长大成人,对性的认知越来越清晰后,伤害就越刻骨铭心。
导致后来的十几年,她总是会对这种似有若无的触碰产生不怀好意的直觉反应。
而当年,她也报复了粱邱材,把这些觉得古怪的事全都写在备忘录里,不会的字,她就用拼音。在被姜雪梅救下后,她把这本阅读起来很费劲的备忘录捅给了粱邱材的老婆。
那个女人大怒,当即决定和粱邱材离婚,让他净身出户。他们的收养关系也因此破裂。
粱邱材本来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靠着他老婆才能非富即贵。而她断了他大富大贵的路,姜雪梅怕他会反过来报复她们,赶紧带着她远离西川,去到花都重新开始生活。
姜蝶不知道过了这些年,粱邱材是否依然还在西川过活。
她不敢去挖掘,也不想再了解他之后的人生如何。但她没有一天不在心里祈求老天,希望这个人早就默默地死在世界上的某条阴沟里。
从曼谷回来后,姜蝶的工作相对轻松了不少。新品完成了拍摄,可以阶段性喘口气。
倒是邵千河忙碌起来,他完成了毕业旅行,又返回英国处理一堆交接的琐事。
两人依然是不咸不淡地联系着,有个问题姜蝶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在一次打视频的时候终于问出口。
“你之后想过找工作吗?如果要找,是留在英国,还是回来在这边?或者去别的城市?”
邵千河沉吟了半晌,问她:“如果我和你继续异地,你是不是就想和我提分手?”
姜蝶一愣。
“不会啊……感情就是感情,和那些无关。”
“我还没想好,我爸想让我继续读博……但如果你很希望我去西川的话,我会去的。”
他专注地盯着摄像头,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
姜蝶认真地回看他。
“你不要考虑我,也不要考虑你爸。这是你的人生,你该自己做出选择,并为此负责。”
邵千河神色微怔,半晌垂下眼,嘴角勾起一个笑。
“怎么办呢小酒桶,我好像越来越欣赏你了。”他点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
“嗯,加油。”她对着他挥了挥小拳头,“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
“这点支持可不够啊。”邵千河凑近镜头,嘟起嘴唇Bobo了一下,“这样比较有诚意。”
姜蝶笑了笑,反手拿起床头的小猪玩偶,将它的香肠唇对准镜头。
“这嘴巴有我两个大,双倍诚意。”
“好了,不闹你了。”邵千河正色,“最近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
“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工作上的麻烦,都是你在给我打气。”他好奇,“你都不会累吗?”
姜蝶摇头笑:“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啊,还好吧。我可以承受住。”
邵千河之后还约了人,两人又闲扯两句,便挂了通话。
日子有条不紊地往前过,轮到周末时,姜蝶收到卢靖雯的消息。她来西川看文飞白,因为这段时间文飞白工作忙,她就主动点跑过来。
两人久违地约了一顿饭,卢靖雯照例攒了一堆的八卦和她聊。
讲到最后时,她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姜蝶一看她这个神情,心里预料到,可能她接下来想讲的八卦大概和蒋阎有关,正想开口叫她没必要说,她不感兴趣。
但是,卢靖雯说出口的人却是邵千河。
“你和他……最近还好吧?”
“我俩挺好的啊。”
“哦……”她犹犹豫豫地,“他这回总能顺利毕业了吧?”
“这回还不行他真的该自刎谢罪了。”
“那你知道他上回延毕是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姜蝶撇了撇嘴,“感觉这种事他应该会感到挺丢脸的吧,我就没细问。”
“其实我昨晚无意间从飞白那儿知道了……”她皱紧眉头,“这事儿我憋了一晚上,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姜蝶夹菜的手指一顿,意识到接下来的这番话,可能听完就没心情再继续吃。于是她火速把筷子里的菜往嘴里一放,使劲嚼,嚼完才道:“说吧。”
“他延毕是因为毕业论文答辩根本没参加,那一周他回国了。”
姜蝶吃了一惊。
有什么重要的事能让他放下这么节骨眼的毕业答辩,甚至她都压根不知道他回国的事。
他没有向她透露过丝毫。
“他回去是因为一个女的。”
卢靖雯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谁?”
“邵千河高中有个谈了三年的初恋,大学异地分的。”她翻了个白眼,“那女的很作,两人谈得很伤筋动骨。我敢说,邵千河绝对忘不了她。他回国就是因为那位初恋跳舞摔伤,据说没人照顾,她找他他就去了。我真是醉了,就算家里人不方便,找个护工很难吗?而邵千河居然还瞒着你去了,谁知道那一周他们发生什么事没有!”
姜蝶心下想,自己刚才吃那口真是吃对了。
现在听完这番原由……她果然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这顿饭吃到最后气氛沉闷得不行,卢靖雯还想陪姜蝶去酒吧续一摊,姜蝶说算了,明天还得加班。两人便在店门口道别。
卢靖雯打的车先到,便先上了车。车后镜里,姜蝶挥着手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拐了个弯,完全消失。
她看着后视镜,不由自主地为姜蝶叹了口气。
手机里传来文飞白的微信,问她结束没有,他来接。她甜滋滋地回道不用啦,已经打上车。
手机再一震,发来消息的却是别人。
一个黑白头像。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谈得怎么样?
Lulu:我把你告诉我的都和她说了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好。谢谢。
Lulu:我才不是帮你,是sqh这事儿太恶心了,我肯定得告诉姜蝶的
Lulu:你现在还这么关心她,当初为什么你们俩分手?
对面沉默……
见蒋阎不再回,卢靖雯只好继续追问。
Lulu:这件事,其实你可以直接和她说。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这不一样。如果是我告诉她,她不会理智地看待这件事,我不想她意气用事。”
Lulu:害,你们这是干啥呢,她去巴黎那年你帮忙照顾阿姨的事你倒是不让我一起说了,无语
过了很久,久到卢靖雯以为蒋阎不会再回复时,他回了一条——
“我帮忙不是为了增加让她感动的砝码,她可以不必和我在一起,但我得确保和她在一起的,是只对她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