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这场雨夜的电影还是没有看完,草草地落了个尾巴。雨水下得特别大,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场。
其实和雨水无关,只是因为那个打破平衡的吻,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心思。
姜蝶回到鸳鸯楼,呼吸着雨夜浑浊的空气,关着灯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好像回到高考放榜那天的日子。
那一天,她知道自己考上了花都大学,全国排名前列的学校。
长达多年的蓄力,不知尽头的隧道,终于在那一天看到了透进来的曙光。
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对于贫瘠的人生来说,并没有那么多选择。考上大学,并且是优异的大学,是姜蝶当时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为此,她摒弃所有与之无关的欲望,常年只穿姜雪梅织的毛衣,天气热了,就将学校发的夏季校服和两件后颈都沾上黄色汗渍的白短袖轮换着穿。
头发也剪到最短,不是女孩子的漂亮短发,而是那种,从后背看过去,会让人觉得是哪家营养不良的臭小子的发型。
漂亮这个词,在姜蝶前二十年的人生中,的确与她无缘。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思考未来的专业方向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服装设计。
青春时代只是一颗野草的人,之后的毕生都用来浇灌那时开不出来的花。
拿上录取通知书的一刻,她收到了人生的花种,有一种渴求被填满后又突然空虚的怅惘。
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同样的心情再度降临。
她模糊地生出……我真的可以拥有吗?这一种完全与欣喜无关的忐忑。
就好比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她就迅速地开始为学费而担忧。这一次,她也迅速地开始为他们的关系担忧。
事实上,她连问蒋阎,他们现在的关系到底是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一般来说,接个吻,顺理成章地应该成为男女朋友了吧?
可学校进入寒假,蒋阎回去西川,他们之间莫名地迅速冷淡下来。就像是抛物线,到了最顶点,无法控制地往下滑。
别说恋人,就是普通聊天的朋友都算不上。
姜蝶过了最开始那个忐忑和懦弱的点,开始变得焦灼。心想着,自己应该鼓起勇气,明确一下蒋阎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即便他反客为主地吻过来,在那一瞬间她无比确认他的在意就是出于喜欢,但这些天的杳无音信让她逐渐失去信心。
真的是喜欢吗?她又开始怯弱。
毕竟他那么早就开始在意她,在那之前两人甚至都没相处过。她只能认为,他是对她一见钟情。
放假的连日,姜蝶呆的最久的地方,居然就是镜子前。
她凑近地左看右看,思索自己这张脸真的能被蒋阎这样的人一见倾心吗?
蒋阎这个人,就像层层叠叠的套娃,你以为拨开了他的一层皮,看见了他藏着的姿态。却发现那依旧只是他套着的一层皮。
他把自己藏得好深,即便她已经过潜下水看见冰川,手里的火把也依然烧不尽外壳。
在除夕夜这一晚,姜蝶借着发送庆祝短信的由头,给蒋阎发了一条庆祝的微信。
生怕他不回,她还拍了一张年夜饭的图片过去,特地P得花花绿绿的,把暗黄的桌面和有些污脏的墙面都遮盖住。
年夜饭其实也有些寒酸的,本来就只有她和姜雪梅两个人,做多了浪费粮食。但姜雪梅为了庆祝过年,还是去菜市场杀了只活鸡,蒸了条鱼。
因此在姜蝶看来,这已经算是可以拿得出手的一餐饭。
她忐忑地发送,在客厅里陪姜雪梅一边看春晚,时不时看两眼手机。当电视里播放到某个极度无聊的小品,无聊到姜雪梅都面无表情时,姜蝶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蒋阎回复了。
简单的四个字:新年快乐。加上了特定的昵称,姜蝶。
不是群发。
知道了这点,她的心情就开始多云转晴,忍不住又发了一条。
小福蝶: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在陪我妈看春晚。
蒋阎直接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姜蝶心头微动,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发语音。
本以为能听到他的声音,点开来,却发现是一段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姜蝶把手机贴到耳边,仔细辨认,听着像是悠扬的是古典乐。
衣架:我在陪他们听新年的交响乐。
看着蒋阎发来的注解,姜蝶不禁暗叹,有钱人的除夕过得也太优雅了。
衣架:其实非常无聊。
仿佛能听到她心里的画外音,紧接着他又补了如上一句。
小福蝶:那我给你听点不无聊的。
她在姜雪梅怪异的眼神中蹲到电视机前,把小品的对话录下来,发送给蒋阎。
衣架:挺好笑的。
姜蝶开始脑补他在高雅堂皇的音乐声中,把手机怼到耳边,就为了听俩大老爷们唠嗑的段子,不自觉笑出声。
她从房间里拿出备忘录,写下第十一条:衣架还喜欢听相声。写完随手把本子往茶几上一搁,赶紧又回复蒋阎的微信。开始东扯西扯着这些毫无营养的琐碎。
在姜蝶看来,以往连微信都要隔天再回的人,却愿意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陪自己秒回着无聊的话题,足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只是心里还是失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暧昧吧。
暧昧就是既然你要兜圈,即便我很想停泊,也只能陪你绕。
心动只是心动,心动是可以暧昧,可以接吻,可以似是而非。
但喜欢不是,喜欢是拒绝模糊,是着急占有,是非进一步不可。
在感情上空白的她这一瞬间才想明白,也许蒋阎的畏缩,恰恰是因为他清楚他的一见钟情只是心动,还不足以再让他多费力气。
而她已经从心动跨越到了喜欢这一步,所以才那么沉不住气。
春晚到了尾声,姜雪梅回房睡觉,姜蝶又去洗了个澡,出来后即将到零点,夜空中会布满除旧迎新的烟火。
于是她又给蒋阎发道。
小福蝶:倒计时五分钟,你还没睡吧~快准备看烟花。
衣架:……我这里不会有。
姜蝶愣了愣,也是哦,西川不比花都自由,那里禁放烟花。
小福蝶:那这样吧,我拍下来给你看!
衣架:这样太麻烦了。
姜蝶以为他是拒绝的意思,结果下一秒,一个视频通话的请求弹了进来。
慌忙地扫视了一圈乱糟糟的房间,姜蝶像没写作业的学生,被突击着要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翻开作业本,一整个窒息。
她条件反射地想按下拒绝,但手指触上去的瞬间还是犹豫了。
没有多少时间的迟疑,姜蝶还是遵从了内心想要接通的欲望。她小跑到窗台边,按下绿色键,又火速把前置按成后置,镜头里就出现了鸳鸯楼外杂乱的景象。
还好夜色深黑,细密的电线,晾衣架上的被褥,对楼耷拉的山茶,都被笼罩成一片虚影,削薄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杂乱。
而手机那一端,出现的是蒋阎的脸。
他身上是宽松的灰色睡衣,好像也刚洗过澡,头发蓬松地垂着,她几乎都能透过无机质的屏幕闻到他身上浴液的香气。
对面是非常直男的角度,自下而上怼着脸拍,下颌线依然鲜明地像刻刀,凿出令人心动的弧度。
姜蝶对上他清透的黑色瞳仁,傻乎乎地呆住了。
蒋阎眉间微蹙,只看到她这头黑魆魆的剪影,又眯起眼凑近了些。
“没开灯吗?”
蒋阎听到漆黑的背景下她凑近听筒的小声。
“我对准的是窗外啦,不是说看烟花嘛。”
姜蝶看到镜头里的蒋阎捏了下眉心,略无语地嗯了一声。
“砰——啪——”
零点一过,窗外烟花蜂拥而上。
蒋阎欣赏烟花,她欣赏他。
夜空再度恢复寂静时,蒋阎也没掐灭视频,眼睛依旧盯着屏幕,鸦羽般簇集的睫毛一闪一闪。
姜蝶忐忑地问:“你不关吗?”
“也许还有烟花。”
一个似乎很符合他强迫症的借口。
姜蝶也没有戳破,附和着他说:“也是哦。那就再等等。”
她暗自雀跃地趴在窗台,举着手机,安静地和他分享新一年的同一片天空。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好像真的只是为了等下一束不知何时会来的烟花,于是深夜的寂静里,从客厅传来的一声剧烈响动尤为明显。
姜蝶握着手机的掌心一抖,手机都差点掉下窗台。
她慌不择路地攥紧,冲向客厅。
一片黑黢黢里,姜蝶什么都看不清,隐约听到断续的呻/吟。
这声音让她手脚冰凉,定了定神才敢去拉灯。
啪嗒,低瓦的灯光照亮了可怕的一幕:姜雪梅倒在厕所门口,脚上的半只拖鞋飞散出去。她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抓着厕所的门框,想挣扎着起身,却迟迟起不来,活像一只撞上吊灯的蛾子,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态弹回在地。
姜雪梅被灯光晃得一眯眼,脸上挤出一丝笑道:“吵到你了?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摔跤了。”
姜蝶心跳得异常慌乱,却绷着脸,摆出镇定的神色。好像这样子事情就没什么大碍。
“摔到哪儿了?”
姜蝶说着双手撑住姜雪梅的腋下,把她单手压在自己的肩头,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但感觉到了不对。
姜雪梅几乎是使不上一点劲儿,重量全倾向姜蝶。
心跳因为这一认知更疯狂地跳动,她的表情逐渐难以维持镇定。
姜雪梅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扭到腰了。”
姜蝶咬着牙还在使劲,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话:“腰伤不是之前养得差不多了吗?怎么这一下就摔得这么严重?”
姜雪梅支吾道:“人上了年纪就是不经摔的……”
姜蝶猜到了什么,脸色一沉。
“你不要骗我。”
姜雪梅仍嘴硬道:“我骗你什么啊。”
“我不在的时候,你又出去干活了。对不对?”
姜蝶盯着姜雪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姜雪梅见无法瞒下去,叹口气:“我这不是坐不住嘛……还能赚点外快,不也挺好的。”
姜蝶沉默地没说话,继续咬牙半蹲着把姜雪梅从地上撑起来,想撑到沙发坐下。
眼见着快站起来,姜雪梅身形一歪,她没有撑住,整个人和姜雪梅一起狼狈地倒回冷冰的水泥地上。
姜蝶在这一瞬间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只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白炽灯像散光般晕开,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眼泪了。
姜雪梅斜着眼看到这一幕,揪心地呢喃着别哭啊小蝶,姜蝶用力地眨了下眼睛,压抑住哭腔:“没哭,就是刚才摔疼了。”
她又极力平静道:“你腰受过伤,不能再劳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
姜雪梅的腰伤,是在她高考结束的那个盛夏爆发的。
她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开始盘算着怎么挣钱补贴家里,如果能解决掉学费不申请助学金就更好。
普通的兼职打工终究是杯水车薪,姜蝶思索了一圈,将主意打上了自媒体。
听上去好像挺简单,但其实它上手就有门槛。
最起码,得有一台能带得动剪辑的电脑。
这样一台电脑并不便宜。毕竟在当时,她连手机用的都是淘来的二手。
她开不了口向姜雪梅要这笔钱,找了一家热门的火锅店做小时工,对方给的工资是同类餐饮里最高的。
表面上她对姜雪梅谎称自己天天在外面和朋友玩,其实姜雪梅早就闻出了她身上每天都带着的火锅味。
她也趁机瞒着她,偷偷地在晚上多加了一份工。
姜雪梅平常白天就在别人家里做工,一天两顿饭还有打扫,晚上再去大楼做下班后的清扫,突然有一天就直不起身来。
诊断后,是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
因为是初次发作,避免了手术,但也卧床了几乎一整个暑假才把腰养好。等她腰好之后,姜蝶说什么都不让她再继续出去干活,安心呆在家里。
而收入来源,就压到了姜蝶经营的视频号上。
她终于存够钱买了一台电脑,一块硬盘,下载了一堆教程在网上自学剪辑软件,费尽心思地想吸引眼球挣点广告费。
当时她听说,如果流量大的红人号,一条广告费就能上万。
这个数字对没日没夜起早贪黑拿着时薪二十块钱的姜蝶来说,是支撑她熬下去的精神动力。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看到自己因为和盛子煜一张平平无奇的合照,冷清的评论区突然热闹起来,就知道机会来了。
谈不了恋爱算什么,逢场作戏又算什么,吃不饱饭才是最可怕的。她一人饿死不要紧,但还有姜雪梅的一张嘴要喂。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在最开始初见蒋阎的那个瞬间,她就极速地把感情压制住的最根本的原因。
有些喜欢来得不合时宜,它和汽车电影院的浪漫一样,是需要入场资本的。而当时的她,完全没有。
那么现在的她呢,难道就有了吗?
姜蝶的信心如同这场突如其来的腰伤,一起跟着站不起来。
明明几分钟前还塞满她大脑的风花雪月,此刻现形成洋洋洒洒落进垃圾桶的碎纸屑。
除夕的后半夜,她终于依靠救护车,把姜雪梅送到了医院。
当时摸索在地上找到自己的手机时,她才发现那通视频仓促地来不及关,镜头压在地上,只有单调的一片黑,但连接的时长却一直到她捡起手机的那一刻,被她亲手颤抖地切断。
大脑乱成一片浆糊,他都听到了吗?他会怎么想?
比狼狈本身更难受的,是不知觉地被人围观狼狈。尤其是你最最最不想示弱的那个人。
姜蝶看着微信里蒋阎发过来的四个字:你还好吗?干脆不做回复。
她在医院里守了一整夜,医生诊断的结果建议最好还是安排手术治疗。如果采取保守疗法,她的康复进度会变得很慢。
结果听下来,并不算是特别严重。
姜蝶听完医生的建议,兵荒马乱的内心终于鸣金收兵。瘫坐在长椅上松了一口气。
当姜雪梅被架上担架时,她甚至想过她会不会就这么半瘫了。
幸好,幸好,老天还没有对她们这么刻薄。
姜蝶预估这个寒假都得在医院里长住,把姜雪梅照料入睡后,她就打车回鸳鸯楼收拾必要的生活用品。
出租车停在小巷前就无法开进去,姜蝶裹着之前出门随手抓的薄外套,瑟瑟发抖地钻进二月的冷风里。
窄巷依旧还是那样,萦绕着蚊蝇的旧路灯,被踢倒的垃圾筒,其中没来得及扫掉的炮仗残纸,像皮肤上一道来不及处理的旧伤疤,刻在地面,那么丑陋。
与之鲜明反差的,是窄巷尽头,一个无比漂亮的人。
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大衣,灰色的羊绒围巾,合该舒舒服服地窝在真丝沙发里,听一支优雅的交响乐。
可他却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阴暗的冷清小巷,在大年初一阖家团圆的这一天。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侧过身的时候,衣摆的寒霜都看得一清二楚。
姜蝶愕然,好半天才找回言辞,结巴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走定到她跟前,擡起指尖,慢慢将她因穿得粗暴而翻起的后领理顺。动作间难免触到后颈,有雪花般的凉意。
姜蝶不由得轻轻缩了下脖子。
蒋阎垂下眼看着她,轻描淡写说:“家里人去度假了,我有事就先回来。”
至于什么事,他没细说。
只不过,看着她的眼睛已经代替他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