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tterfly是你吗?”
姜蝶还在气得发抖,蒋阎捏着手机过来,指着上面已接收的用户。
她瞬间下头,心虚地摸摸鼻子:“……是我。我刚没看清呢就不小心点到了。”
“发错了。”他抱歉道,“麻烦删一下。”
“等等!”姜蝶突然想起,“那是不是还没发给饶以蓝?”
“正要发。”
“呼……”姜蝶拧起眉,短短叹了口气,咬着牙说,“这一张照片,你别发给她。”
她调出的正是那张令她火大的照片。
气归气,下意识里,她还是冷静地保持着理智,告诉自己得控制事态。无论她怎么做选择,这件事最好别再扩大给其他人知道,避免没有退路。
蒋阎微微一愣:“为什么?”
他定睛看了一眼那照片,似乎才发现上面耐人寻味的地方。
也许他觉得这一幕很匪夷所思,姜蝶想,才让他难得八卦地停驻脚步,忍不住问她:“这样还想着维护他?”
我维护的是流量……
姜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无法解释的为难。
蒋阎低头的角度,就看见她晃荡的睫毛在轻轻抖着,背灯下瑟缩出一种为情所困的哀婉。
他点开手机操作,眸色渐暗,像海桑上停歇的萤火虫,手机屏幕亮起,荧光就灭了。
“不用担心。”蒋阎恢复成波澜不惊的面色,“我已经删了。”
不知为何,蒋阎离开后,姜蝶突然失去了情绪,懒得去计较那张照片。
她所有的感官只够用来反复品味蒋阎前后两句语气的差别。
最后的那句删了,好像他对她所有的情绪都跟着一键删除,冰冷到发指。
为了验证不是错觉,在回曼谷的汽车上,姜蝶径直走到最后一排。
这是蒋阎习惯坐的位置。
盛子煜已经坐下,疑惑地目送着姜蝶目不斜视地擦过自己,忍不住想难道是船上的事情被发现了?他心虚地踌躇间,已经错失了开口的机会。
孟舒雅见状,已经坐下的屁股一擡,挪到了本该属于姜蝶的空位上,还自觉打了胜仗似的,回头看向她。
可惜姜蝶的心压根就没在战场过。
姜蝶一味看着车窗外,余光跟着上车的队伍移动,落在最后上车的那个人。
汽车未坐满,蒋阎最后上来,扫了整辆车厢,破天荒地坐到了前排。
这一瞬间,姜蝶确认,她可能被讨厌了。
她不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哪个雷点,也许是因为模特的事情蓄意接近他,又或许是对渣男的包容让他深觉这种女人不可理喻。
环视车厢时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对上,车窗外街灯流过,他瞳色很浅,像照亮一颗玻璃弹珠。但对视上时,弹珠滚入深渊。
深黑的,层层叠叠的情绪包裹着,姜蝶琢磨不透。
譬如此刻,她也琢磨不透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心烦意乱。
她模糊地归结于,只是打好的如意算盘预见要成一场空的无力感。
从安帕瓦返程的一截小车厢,所有人几乎都在小憩。
只有寥寥几个人还清醒着,蒋阎就是其中之一。他随身携带的颈枕消失了,因此睁着眼,戴着AirPods靠在座椅上,神色有几分倦怠地望着街景流逝。
随着两旁景色变幻,他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古怪。
车窗外,开进曼谷某条街道后人流明显增多,他们手上举着写满了红色感叹号的声明板,还不停传递着安全帽。
短短几小时,在他们去安帕瓦的半天时间,曼谷城内就翻了天。
蒋阎敏锐地掏出手机搜索,国内没那么迅速,但推特上已有相关报道:泰国人近日不满意国王的呼声愈演愈烈,要求改革君主制,削弱王位,为此大规模上街游/行示威。
“起来,别睡了!”
随着蒋阎这一声,车厢内霎时间乱成一团。
全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哪见过这种场面,瞬间以为是恐怖/分子围追。
“没事的!”蒋阎一把掐灭了惊惶的火苗,“只是泰国人在示威游/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安全问题。我们先下车。”
汽车被堵在人民胜利碑这一带开不进去,前头是一溜熄火的车流。
从这儿到民宿其实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但在这里等候不知道何时能疏通的马路实在太冒险。有游/行示威的地区和没有的街道完全是两个世界,必须得尽快远离。
大家互相推搡着,争先恐后下车。姜蝶因为坐在末尾靠车的位置,被挤到了最后。
她迷糊地醒过后来,第一反应也是害怕。人对未知总是充满恐惧,尤其是传说中的政治示威,在寥寥的道听途说中,它总难免和流血挂钩。
那些上街的人是真的怀抱着想要改变国家的信念,为此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和警察和军队拼个你死我活。
她没有那么高于个体的理想,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更不愿意为了一场他国的祸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等下了汽车,声浪扑面而来,他们被陌生的人潮挟裹其中,那种完全浸入的恐惧感就更强烈了。
蒋阎打开手机手电,高举手臂:“你们注意这灯光,跟着我,不要走散!”
经过短暂骚动,他们发现四周的人好像只是在街上聚众走着,虽然喊着口号挥舞着声明板,但并没有额外过激的动作,也没有对他们这些外来客表示出攻击的意思,又稍稍安下心。
“我们别跟着人群走,想办法走出这片区域,再看怎么到民宿。”
蒋阎三言两语决定去向,用谷歌导出了一条路。
他从头至尾的平静神色,比世界上所有的镇定剂都管用,至少在这一刻,稳定了众人的情绪。
就在他们跟着蒋阎即将走出拥挤人潮,以为能平安无事地回去时,变故突至。
对面街道涌入了一群穿着黄色衣服的人,高举国旗,一下子就冲散了原本井井有序的示威队伍。
后来姜蝶才知道,这批人叫黄衫保皇党,他们捍卫君王,和这些示威者的立场完全背道,也更激进。
但在当时,她什么都不知道,茫然地看着他们凶猛地横插过来,看似温和的油锅里冷不丁冲下满溢的水,于是瞬息间,炸了。
他们扭打在一起,气势很凶,出口的却是叽里呱啦的泰语,好像一群鸭子在集市里嘎嘎乱叫,以致姜蝶不合时宜地想笑。
她此时尚还有不着边际的玩笑心思,下一刻,一声对着天空的枪响遏制了她的所有思绪。
……那是枪吗?她不确定。
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不是从电影电视剧中的混合音响中传过来的,而是切切实实震耳欲聋的枪声。
那声音比她二十年来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来得尖锐,撕破了所有人绷着的假面。
整片人海都跟着死寂了一秒,接着是波涛汹涌的激愤、惊恐、失措,层层叠叠地沿着这片街道弥漫开。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枪,也不知道下一枪从哪个方向开过来。
生命岌岌可危,死亡突然变得触手可及,又让人觉得荒谬。荒谬这一切是否真实。
枪声落下的那一刻,学生会的众人都遵循着求生本能,有的就地蹲下,有的疯狂逃窜,大难临头各自飞。
蒋阎一直勉力维持的秩序刹那坍塌。
姜蝶跟在队伍的末尾,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队伍散掉,三三两两地携手跑开。而她在最后落了单,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继续走。
四面楚歌,求生欲驱使着她也仓皇地抱头躲到人稍微稀疏的路边,抵着一家已经关门的饰品店,颤巍巍地抵上瓷砖墙,背部触碰到东西的感觉很安心,仿佛抵达了庇护所,稍微令人喘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
“砰——”
又一道声音近在咫尺,轰在耳膜。她身后正上方的橱窗随之绽开成一片蛛网。
姜蝶吓懵了,以为是第二道枪朝这边开了过来。心脏在刹那间经历了一次剧烈地震,震到大脑发麻,两脚瘫软,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同一时间,另一道字正腔圆的中文夹在一片叽里呱啦的混乱声浪中,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不要躲在这里!”
姜蝶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在对着她说,眼前一晃,整个人就被拉了起来。而刚才栖身的区域,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在她不远处的位置。
原来,刚才击碎橱窗,发出巨大的声响的并不是枪。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人在这个节骨眼袭击橱窗,想趁机偷抢。差一点点,那石头就会落到她脑门上。
她的手心就被前头的人握紧,跌跌撞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
交合的手心湿漉漉的,湿滑地快抓不住彼此。
姜蝶的视线从手心往前移,飘摇的街头,挡在她前头的人,一向平整的肩头乱出了褶皱。
他冷静地同她说:“脚步稳住,不要跑。这个时候要保持冷静。”
“嗯……好,好的。”
她语无伦次地答应,心跳超速行驶,即将开始飙到危险地带。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这场慌乱的示威,还是因为刚才电光石火的意外,抑或是……此刻抓住自己手的人是他。
是蒋阎。
他是唯一那个没有忘记她的人。是在所有人都向前冲的时候,回过头,从最前面也要逆着人群走到末尾,来带走她的人。
他没有独自逃亡,也没有抓住别人。
偏偏来带走她。
或许是因为这一路从头开始,她就没有让他省过心吧。他已经给自己贴上了麻烦精的标签,最后也格外关照她这个麻烦精。
照这么说,她这一路的小手段也算起了点作用,姜蝶忍不住自嘲地想。
蒋阎带着她鬼使神差地绕开了刚才两拨人群的中心冲突区,但因为是走路,并没有走出太远。很快,有一波准备来平息镇压的当地警察赶到。
他们手上拿着高压水枪,不分青红地就往街道上扫射。原本已经冷却的场面又开始失控。
这不是被路边的洒水车溅到那么简单,而是压力很强的高压水枪。被射到虽不至死,但也无法安然无恙。而且水枪的扫射面积大,躲避起来很困难,中招的人倒了一大遍,叫声不绝于耳。
姜蝶条件反射地捂住一边耳朵。
“这下我们得跑起来了。”蒋阎观察了一条逼仄的小巷,“从这儿绕出去。”
姜蝶放下手,咬咬牙,提步就要跑,蒋阎仓促撂下一句等等,摘下他的两只AirPods,匆忙塞入她的双耳。
嘈杂的兵荒马乱忽而落潮,吉他和弦跟着小巷里倾斜的月光,将世界清洗一空。
这个曲子似乎蒋阎一直在听,此时到她耳中,已经播了一半。
正是歌曲的高潮。
“Sotheir’sonelastchance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Letsgetonarocketshipandridetothemoon
(让我们搭一搜火箭,奔向月亮吧)”
他用温柔到死的情歌堵住她的耳朵,遮挡子弹、水枪和惊叫,拉着她,轰轰烈烈地穿越杂物堆满的逼仄小巷,开始向前奔跑,将这出惊悚逃亡改写成最浪漫的底色。
只可惜,火箭没有,但仍是万幸搭上了一辆双条车,已经载满同样惊慌的外国游客。
蒋阎揽住姜蝶的腰,一提臂,将她先送上去,紧接着自己抓着双条栏杆,轻松地一跃而上。
其他人也没有计较,勉强再给他们俩分出两个座位。
两人面对面坐下,在动荡的曼谷街头沉默地凝视对方的脸。奔跑后的呼吸还未平复,灼热的气息在沉闷的双条车上交缠,混合着闷热的晚风,好烫。
双条车拐进一条窄道,是即将收摊的花街,卷帘门落到一半,从早放到晚没卖出去的兰花悬于门口。
原本车是不便进来的,但街头已经不得章法,为了尽快远离动乱区,司机师傅只能不走寻常路。于是,双条车擦着兰花而过,卷起的气流将花叶吹落,好几瓣纷纷坠地。
还有一瓣,擦着蒋阎的眼皮,伶仃在他的肩头。
他取下花瓣,看了看,突然擡眼又望向她,语气还带着微喘,说:“伸手。”
姜蝶很懵地伸出汗津津的手,这一路,他的指令已经成了她遵循的本能。
“今晚表现得很勇敢。”他把花瓣轻摁进她的手心,“这是学生会给你的荣誉徽章。”
耳边的音乐还在继续。
“Lostinstarsreachingforwhoweare
(迷失在星河中,寻找真正的我们)
Lostinmarsnevergoingdownforawhile
(迷失在火星上,永远不坠落)
Won-tyoufollowmemydear
(亲爱的,你能跟随我吗)”
姜蝶在这个泰国男人的歌声里,恍惚地回忆起他们刚刚到达曼谷时,迎着32度的热浪,有人抱怨问,夏日到底是用什么来计算的?
是月份,气温?
还是蝉鸣、啤酒、烟头、海潮、子弹、霓虹……这些东西闪烁的无数个瞬间?
若是让她来回答,此时此刻,她一定会说——-
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