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最后收下了那块奖牌?”
咖啡馆里,许茹安抿了一口苦咖啡提神,眼睑下面挂着一片发青的黑眼圈。
游枝抓着被子,手指不停地搅动来搅动去:“嗯,但我没立刻答应,我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想。”
“你喜欢他吗?”许茹安依旧这么犀利。
“……”游枝抿着唇,“你知道吗?林川给我那块奖牌的时候,好像那是一块阎王的令牌。我只要收下它,就能有二次投胎再世为人的机会。”
许茹安微微一笑:“那就试试吧。也许他能让你慢慢放下一切,直到你不再追究,然后有一天你会对我说,算了吧,你不想知道了。”
“会有这样一天吗?”游枝恍惚了一下,“简直不敢想象。”
“一个人面对创伤是很难痊愈的,但有人拉着你离开就不一定了。”
“那如果两个人一起面对创伤呢?”
“你们会一起沉沦在阵痛里。”
游枝嗯了一声,似乎默认了许茹安的回答,转移了话题道:“你最近看上去挺累的。”
“最近大红门失火那个新闻你看了没?”许茹安瞥见游枝点头,继续道,“所里送来了很多尸体,那些违规建筑里住着的都是外地务工人员,身份证明全烧没了,也没有其他备案,现在都放冰柜里搁着,不然我也不会晚几天才找你。”
“我估计这些应该都不是,所以也没有等合成拼整,这些烧焦的尸体要花费挺久时间的。但以防万一我就一并都给你带来了档案,你别被吓到。”
游枝道了谢,拿过来一一抽出细看,尸体都烧焦了,但依稀能辨认出体型。
她压抑住心头的不适:“这些人太可怜了……”
“最可怜的是这张。”许茹安一贯平稳的语气也染上了一丝怜悯,“烧得都看不出来了吧,是个女孩儿,还怀着孩子,一尸两命。”
她手指轻点上档案里的最后一张照片,游枝粗粗扫了一眼,像一驾轰鸣的飞机从大陆上空掠过,投下一片稍纵即逝的阴影。即便很快远去,但轰烈的嗡嗡声却经久不息,搅得游枝和许茹安分开之后依旧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讯息。
凌晨四点,游枝一向睡眠不好,往常这个点也该凑活着睡着了。但今天却尤为反常,辗转反侧怎么着也安不下心神。
她在黑暗中直起身,靠在床头,拉开窗帘,外头是很亮的月光,打在茶几上。
游枝的视线定格在她今天随手搁置在茶几上复印的档案,脑海里无数次滑过最后许茹安点到的最后那一张照片。
她心里清楚,这张照片是导致她今晚失眠的罪魁祸首。可是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让她不敢面对,不愿深究。
焦躁和惧怕疯狂地在暗夜里撕扯,在黎明到来之前,游枝终于还是翻身下了床,打开档案袋,抽出了最后那张照片。
那是一具上半身焦黑的尸体。当时她粗粗瞄一眼的时候心脏就立刻传来紧缩的窒息感,逼得她没有再细看。
明明看过那么多具尸体,为什么竟然还会有像是第一次看见尸体的恐惧感?
游枝无法解释身体本能的抗拒,她不想承认自己是想起了谁,深呼吸后再度打量起了那张照片。
比起惨不忍睹的上半身,下半身算是好很多。还能辨认出一些模样,甚至可以看清大腿上的一块不规则的月牙形胎记。
还好……还好是月牙形的。
游枝垮下身子,提的气一下子散开,她仰面往床上一躺,回忆起曾经在浴室里看见倒着的邱南溪的裸体。
她的大腿上也有一块胎记,但却是圆形的。
形状不一样,然而,同一个位置,是巧合吗?
游枝又一骨碌爬起来,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往上面照。这回看得更清楚了一些——月牙形之外的肌肤已经被烧糊了。
那原本并不是月牙型的胎记,而是被大火烧灼之后烧成了月牙型。
几天后,游枝端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只不过这回她要等的人并不是许茹安。
她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杯中的黑咖啡,最后一口饮尽时,大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帽衫的青年走了进来。
游枝扬了扬手,青年坐到她对面,拉下了黑口罩,露出笔挺的鼻梁和微翘的嘴唇。
邱漓江开门见山地发问:“是有南溪的消息吗?”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游枝下意识地拿起杯子,才发现已经见底。
“你怎么了?”
他的眼神掠过她抓着杯柄微抖的手。
游枝掩饰地把手藏到背后:“我再去点一杯,你等我一下。”
她机械地走到前台,胡乱地点了个单,似乎这些细枝末节的无关琐事能粉饰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能让她真的不必开口提起即将要说的事。
邱漓江虽然奇怪,但没有急嚷嚷地追问,而是静静地坐在对面。只不过微微蹙起的眉心泄漏了他的一丝情绪。
游枝端着咖啡回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说:“对不起,害你这段时间一直被黑。”
“无所谓的,正好这段时间能关起来写歌。”邱漓江直直地看着她,“你找我来,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吧?”
游枝轻应了声:“邱漓江,我本来打定主意,不会再插足你的生活。但是这件事,我必须亲自跟你确认。”
她慢腾腾地拿出手机,递到邱漓江跟前。
屏幕上是那张尸体的照片。
“是前些日子的失火事件之后被送到研究所的,大腿处有个相同位置的胎记。”游枝艰难地开口,“还怀着孩子,四个月了,月份也吻合得上……”
邱漓江维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照片。
“但也许是巧合呢……毕竟烧成这样了……也看不出什么的。我只是以防万一……”游枝语无伦次地解释。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站起来说:“我去点杯咖啡。”
游枝见他凌乱地起身,膝盖撞到桌腿,浑身不绝。漂浮似的去了一趟前台回来,端着杯柄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他喝了一大口,沉声说:“游枝,这个玩笑不好笑。”
“那就当是我想多了吧。对不起。”
游枝起身便要走,经过邱漓江时冷不丁被他抓住手。
“……这具尸体现在在哪里?”
他挣扎了片刻,很低很低地问。
游枝低头落眼他的发顶,他垂着头盯着面前的咖啡,连擡头和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忽然心头一刺,叹口气说:“就在附近的研究所里放着。”
游枝早和许茹安打过招呼,直接从咖啡厅带着邱漓江过去。许茹安亲自穿着白大褂出来接待他们,把他们带到储放尸体的房间。
一进门扑面而来彻骨的寒意,四面都是逼仄的冰柜,存放着一具具无名的尸体,一段段可能永远再也不被人知的故事。
许茹安蹲下身,拉开底下的一格冰柜,柜子长而狭窄,被烧焦的尸体被迫挤在其中,成为她死后的安身所。
亲眼看到的冲击远比照片来得猛烈。
尸体经过了几天的存放,皮肤脱水发黑,比照片上更加斑驳。五官倒是比照片上清晰一些,能看到凹陷的眼眶。腹部有缝合的痕迹,是许茹安将死胎取出的时候留下来的。
室内一片死寂,甚至连冷气里尘埃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