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枝茫然地擡手,摸了一把脸,涕涕溻溻。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竟然流眼泪了,一路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漏风的,因为她将一段很奢望的感情从身体里割去后,破了个大洞,心脏像被迫挤压的柠檬,溢出了辛酸。
“我今天去见我妈了。但是她完全不记得今天是生我的日子了。”游枝粗暴地抹掉眼泪,故作轻松地笑道:“也难怪,毕竟她肚子里有新的宝宝了。”
游枝说着说着,刻意上扬的嘴角抽搐着往下掉,声音也断断续续。
“从她进门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会不会带着蛋糕过来?看到她空手进来,吃饭的时候又不死心地想,没有蛋糕也没关系,能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就好了。”
邱漓江沉默地听着。
游枝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了语气:“其实也没什么,她十多年都没记得过,是我想太多了。”
他依旧没什么反应,喉头只是轻微滚动了一下。
邱漓江的反馈让游枝有一丝窘迫。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被撞见掉眼泪,小心翼翼地将伤口摊在在意的人面前,换来的却是孓然夜行的空旷。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他是邱漓江。
他能倾听这件事本身,就令游枝心怀感激。
她笑道:“我说太多废话了,你早点休息。”随后小心翼翼地道了一声晚安进了房间。
洗漱完毕后,游枝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消息,居然是邱漓江发来的。之前在桥洞下吃饭时,地下室的大家就组了一个□□群组,也是那时候游枝申请的好友,但聊天记录一直空白,今晚是他们第一次在上面说话。
“能来楼道一下吗?”
将这空白改写的人,竟然是邱漓江。他的主动出声让游枝受宠若惊,也不管头发还湿耷着,攥紧手机跟个小陀螺似的转了出门,连外套都来不及披。
邱漓江身上是冒着寒气的黑色大衣,正坐在阶梯上,顶光斜拉着他颀长的影子,衬着雪白的墙,剪成了一只栖息的黑天鹅。
游枝走动的脚步顿时安静下去,怕惊动天鹅飞走了。
邱漓江把玩着手机,有些诧异地擡起眼,没料到她来得这么快。视线从她的头顶跟着未干的水珠滑到耳垂,流到肩窝,顺着锁骨溜进单薄的衣领,渗出一道湿痕。
游枝刚要开口问他,劈脸被邱漓江的黑色大衣盖住。
她一头雾水地从大衣里扒拉条缝钻出脸,只见邱漓江没什么表情地说:“小心着凉。”
“啊……嗯,谢谢。”
游枝没有拒绝,也许是今晚受的风寒够重了,这点暖意太让她贪恋。她忍不住将身上宽大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一点,甚至能闻到属于邱漓江的气息。没有办法去形容,不是简单的好不好闻。如果她是一只猫,那气息就是猫薄荷,一击即中,不可抗力,是命理的吸引。
邱漓江剥去了外套,他怀里便利店的塑料袋子才被游枝看着。
“这是……?”
他从袋子里拿出了东西——一块便利店卖的那种奶油小蛋糕。
“过12点了,晚了几分钟,但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他抱起他的吉他,修长的手指轻拨了几声和弦,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嗓音清淡,没有什么华丽的唱腔,只是反反复复地对着她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游枝怔怔地看着那块小蛋糕,巴掌大一块,也没什么华丽的装饰,只有一颗光秃秃的蓝莓。一口咬下去的瞬间,粗糙甜腻的奶油味裹满了整个口腔,并不甜腻,反倒像一整块芥末,瞬间冲上头,惹得鼻腔发懵。
谢谢这两个字好单薄,根本撑不起她此时涨满的动容。
原来她并没有被漠视。原来她话里小心翼翼藏着的遗憾,他洞若观火。
游枝囫囵地吞着蛋糕,咧着嘴笑说。
“在我记忆里面,生日都是奶奶给我过的。所以今天算是跟我妈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
“但是她一点不记得了。”
“中途她接了个电话,说得很小声,但是我听见了。”
“她说:‘我还在医院检查,一会儿就回去。’”
“原来她是偷偷摸摸来见我的,我对于她的生活而言是一个不能被正大光明提及的存在吗?”
“那我考来上京,考到最好的艺术名校,她还会替我感到骄傲吗?”
“我怕再多呆一点时间会困扰到她,所以我走了。”
“但是我现在很开心……”
“这一刻,这个生日,我会永远记得的。”
永远记得,在这个过堂风的阴冷楼道,一块深夜便利店的廉价蛋糕,一个下凡尘渡劫的天神坐在自己身边,陪着她度过这个一点都不惊心动魄的十八岁成人礼。
她伸出一根火柴,原本只希望邱漓江能点亮它,微燃的火焰就足够暖身。但邱漓江却选择去了趟云尖,披了满城的星星重回人间,包围了她,让她往后想起今夜,都能做个辉煌的好梦。
一周之后终于要迎来最后的决战,那个晚上游枝紧张地睡不着觉,下铺床位的姑娘给了她一个秘密武器——两粒安眠药。
那姑娘是第二次复考,说睡不好容易面砸,第一回她就是这么弄砸的,所以这回自备了安眠药。游枝生怕自己也落个相同下场,半夜三点还合不上眼的节骨眼,终于听了她的建议吃了两颗忐忑地睡下。
结果这一夜她就像被人捶晕在床上一样,闹钟响了不知道第几遍,她才从梦中惊醒,一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又晕乎乎地僵着背坐了半天,才想起来今天是第三试,立刻风急火燎地下床洗漱,准备出门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浆糊。总觉得自己好像落了什么,她翻开包看了一眼,好像该有的都有,大概是安眠药的后劲还在发光发热。
出门的时候游枝和邱漓江撞个正着,他也过了同一所学校的第三试,只不过他们专业不同,他是录音专业,而她要面的是管理,但面试的时间是一样的,因此两人干脆一起搭车去学校。车费硬是让游枝抢着付了,毕竟邱漓江是丢了钱包的人。
进门的时候要先出示准考证,游枝伸进包里掏了掏,一下子抓了个空,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又费劲地掏了半天,脸色越来越苍白。邱漓江已经掏出了准考证,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游枝已经没心思解释,她蹲下身把包反着一抖,零零碎碎的东西倾泄而出,什么东西都有,唯独没有准考证。
她看着空落落的书包傻了眼,才明白自己早上心慌慌的预感是因为什么。身体的本能早就敲响了警钟,可是被安眠药麻痹的神智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眼看着时间已经来不及再回去拿,毕竟上京的早高峰令人崩溃。游枝顾不得满地鸡毛,央求门口的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我准考证忘带了,能通融一下吗?”
对方眼皮也没擡一下:“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例外的那一个。”
一句话说得毫无转圜,让游枝几近崩溃。
她的剑走偏锋,她的孤注一掷,全都毁在了那两颗不起眼的白色小药丸上。游枝除了甩自己一巴掌之外,连怨天怼地的余力都没有。
“请问迟到半个小时的话还能考吗?”
她像被粘在蛛网上的小蝼蚁,放下尊严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这回老师根本不搭理了。
游枝束手无策,脑海里已经自动在想明年复考她该怎么熬过去。而一边的邱漓江把游枝落在地上的东西收进了包,递还给她:“你别灰心,我有办法。”
游枝已经冷冻的眼珠子顿时活络地一转,聚焦到邱漓江身上:“真的吗?!”
“我在收拾你包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邱漓江把她的一寸照翻了出来。
“这个……?”
邱漓江把照片盖在了自己的准考证上:“这样就可以伪装成你的。面试不会核查得很严,只要能侥幸进去就不怕了。”
游枝被邱漓江貍猫换太子的操作震惊得无以复加,脱口而出:“那你呢?”
“我通过了两所,这一所就当作失败,我还有另外一所学校可以准备。”
游枝惊讶地说不出话,半天才喃喃道:“那怎么行?这样你就平白失去了一次机会啊……你要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邱漓江沉沉地看着她:“那你甘心这样放弃吗?这是你唯一的一所了。”
游枝暗暗咬住下唇。
一年前不顾所有人反对的孤注一掷背水一战,到头来却要灰溜溜地回去小岛,似乎佐证了她的异想根本就是天开。那些嘲笑她的人怎么会去了解其实是一个小零件的崩坏,她明明已经撑到了最后,她明明可以的——
游枝下意识地抚摸着口袋里坚硬的手机外壳,艰难地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了片刻。
“这个机会我愿意平分给你。”邱漓江把准考证塞到游枝手心里,“如果不是你一开始帮我,我连初试都错过了。”
游枝握着准考证,没有走也没有动。邱漓江轻轻推着她往前一步:“这所也不是我最想考的,我更想去另一所,所以没事,去吧。考上之后把合格证甩到你妈面前,让她后悔。”
游枝被动地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去看邱漓江,他插着兜站在有点霾的天气里,周遭一切灰蒙蒙的,绝望地像是下一秒要被原/子弹炸毁。可他却稀松平常的站在那里,如救世主般,割舍了自己纯白的羽翼,作为将她拉出泥潭的船帆。
尘世将他们分拨在了对立面,像此时的站位一般。而邱漓江真的不是尘世中人吧,变故没有给他带来戾气,还能将温柔无差别地散播,众生平等,她才有幸分得一丁点。
我该怎样才能不坠落于你?
而我又该怎样才能凭卑怯的爱意将你私有呢?
答案都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