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游枝犹如五雷轰顶,脑子瞬间劈了个清明,照亮了幕后的翻云覆雨手。
游枝近乎失态地冲出办公室,堵住了背着书包刚要走的陈蔓。陈蔓看到她吓了一跳,有些结巴地开口:“这……这是怎么了?”
游枝直直地逼视她的眼睛:“帖子是你发的。”
陈蔓一下子沉默了。
“是你跟我提起的那个酒吧,说那里可能愿意接纳我。因为你喜欢邱漓江,所以会知道那个酒吧……其实你早就在盘算这一天了,对不对?”
陈蔓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游枝,你真的很聪明啊。怪不得总是事事压我一头。”
游枝瞬间背脊冰凉。
“你把我当过朋友吗?”
游枝觉得问出这句话的自己特别可笑,但她克制不住要问个明白。
“你知道当你的朋友需要忍受多大的压力吗?”陈蔓像是在嘲讽她,又像是自嘲:“星星再怎么亮,只要在太阳旁边,就永远没法被人看见。其实我也无所谓,看不见就看不见吧,但我妈总要拿你跟我比。我烦透了!”
游枝怔然,她珍视的友情在别人的眼里居然是压垮对方的稻草。
最伤人的刀子从来都不在敌人手里,而是在亲近的人手中。猛地扎下去,钝钝的痛,并不尖利,却是延绵着失血,不知要多久才会好。
陈蔓破罐子破摔地深呼吸一口气,挑明道:“我都已经那么努力追赶你了,我妈还觉得我是个废物。我如果把保送名额甩到她脸上,就能让她永远闭嘴!”
“……所以你选择牺牲我。”
“怎么能叫牺牲呢?这对你打击也不算大吧,我也是深思熟虑才这么做的!你比我优秀又爱学习,就算失去资格也不会怎么样,以你的能力高考也完全能再考上的啊。”
这什么狗屁逻辑?那银行有钱,她去抢一点钱也没关系?
游枝听到这里,原先的愤怒和悲凉统统消散,仅剩好笑。
“还有呢。”
“什么还有?”
“把字条塞到我工作衣柜,把我关在那个鬼地方,是你做的吗?”
陈蔓皱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游枝一言不发地盯着小蔓的眼睛,窗外残阳如血,快走空的教学楼道无比萧索。睡过头的邱漓江一觉醒来,发现教室已然空荡。
他漫不经心地打着哈欠,抽出书包,小心地背上吉他往楼下走,无意就撞见了两个少女的对峙。
他停在高一层的楼梯拐角处向下望,斜对着自己的人他不认识,但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背影却有几分熟悉。裹着身黑的外套,在雪地里越走越远。也是像现下这刻一样,仿佛背上压着千斤重,却用力地挺直,以至于背梢承受不住似的微微发抖。
“能被你抢去的,我不稀罕,也不会再计较。但从今往后,我们再不相干。”
他听到那个背影哑着嗓子开口,像绷到头的吉他弦,拨动时能听到断裂的声响。
陈蔓到最后也红了鼻子,扔下一句随你,转身仓皇地跑走。而留在原地的那个人,瞬间矮身,抱臂蹲到了地上。
邱漓江倚靠在扶手上,垂下眼睛,看到游枝头顶蓬软的发旋。她一动不动,像嵌进地缝的一朵蘑菇。
日落将近尾声,一片昏黄笼罩住了她。游枝动了动,慢吞吞地擡起头,眯眼直视着远处几乎快要没顶的太阳。是快要结束的原因吗,就算浑身被光所覆盖,还是那么冷那么暗。
邱漓江看着游枝在空气里胡乱地抓了几下,原地弹起身,向着光快浸没的方向追了上去。
她跑得那么急那么烈,所以始终没有发现那一路上,有个人倚在窗口,一直神色难辨地盯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成小点。
夕阳落了下去,游枝才茫然地停下来,才发现自己跑到了夜市。摊位正在忙碌地开张。
游枝独自穿过那条曾经和小蔓手挽手逛过的长街,第一次感受到背叛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比那些帖子上的中伤残忍上万倍。
以前她费劲心血一步一个脚印争取到了保送名额,她以为她很在乎。但如果陈蔓真的想要,她其实可以拱手让给她。那个报送名额算得了什么?其实真的不重要。陈蔓却用这么卑劣的手段让一切都变得那么难看。
她怔在原地,忽然醒悟过来。
做一个众人眼中的乖学生,回报她的是什么?她这么多年努力的一切,真的有一点是为自己努力过的吗?她想要的,全部都是虚荣。建立在别人的评判之上,崩塌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对这一切都彻底觉得厌烦。曾经的老师,曾经的同学,曾经的班集体,曾经的……自己。
被抢走名额,一切皆空,她其实等于又被赶回了原点。
她还要再走一遍这样的路吗?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跟着大流走着。
脑海中许多片段在走马观花:这些天的中伤和谩骂,奶奶佝偻的背影,堵着门口的摄像机,不经证实就肆意传播的媒体,愈演愈烈的流言。绞在一起让游枝的胸腔盈满了恨意。
警察明明也只是在调查中,要不是无良的传媒,爸爸不会就坐稳杀人犯的头衔,奶奶不会差点撒手人寰,她也不会落得像过街老鼠一样的地步。
那些口诛笔伐的人从不过问真相,他们追求虚构的骇人听闻,哪管被他们肆意编撰进故事中的主人公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不是用笔加减乘除就可以修改命运的一个符号。而其余的路人也不会关心真相,所谓的真相是被传播最多的故事。
一个很坚决的念头逐渐在这个思考过程中成型:她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洗刷父亲的冤屈。总有一天,她要将真正的真相公之于众,曝光这些不负责任的媒体。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要从头来过。
也许这要花费很多年,才能够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终于可以丢掉这些如同雪崩滚落的负重再世为人。
也许还能轻松地走到邱漓江面前,重新和他认识一遍。
这个电光火石的念想,让游枝对黑暗的前路产生了微小的期待。
隔天,游枝敲响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门,郑重其事地宣布自己想要学习传媒专业。班主任果然无比震惊,这就意味着她得转入艺术班。那里从来都是差生聚集地,把一群混吃混喝的圈在一起以免他们拉低升学率。
而游枝不同,尽管她已经臭名昭著,但是她的成绩足以为冷冰冰的升学率数字添砖加瓦,班主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业绩,猛然增派了各科老师来给她做思想工作,劝她这种半路出家的门外汉走艺术根本是死路一条。
野鸡的艺术学院自然好考,但都是给那些成绩不好来艺术的混子做门面用的一张文凭。而货真价实的艺术名校对她而言又难如登天。
但游枝却很固执,血液里鼓动着从来没有过的跃跃欲试。所有人都看不起她,嘲笑地着她从神坛跌落。那她就另辟蹊径,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他们从她身上抢走的,她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不稀罕。
在十七岁的尾巴上,游枝突兀地转入了艺术班。
早自习时间,艺术班吃早饭的吃早饭,看小说的看小说,还有围成一桌玩扑克的,老师在讲桌上视若无睹地看报纸。游枝推门而入,惊动了所有人。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到后排正在专心看乐理书的邱漓江身上。
本以为有一出针锋相对的好戏,但现实却平静到无趣。邱漓江只是擡头轻扫了一眼游枝,便低下头继续看书。老师指了指一个空位,让游枝去坐。
位置在最后一排,与邱漓江隔着一个走道的斜对位。路过他的位置时,游枝把捏在手心已经被汗浸湿的纸团不动声色地搁在他的桌上。
邱漓江摊开纸团,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道:也许你已经忘记了。但我还是要谢谢那个晚上你问我的问题。我找到了。我真正要做的事。
不一会儿,游枝看见邱漓江在那张纸条上提笔写了什么,随手一抛,纸团滚动到了游枝的脚下。
她弯腰捡起,复又摊开,在她的那行字下面多了小小的两个字。
“加油。”
简简单单两个字,游枝的鼻腔一酸。
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洞察她的难处,比说了很多都铿锵。
这两个字让游枝这些天来换班的犹疑尘埃落定。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她虽然倔,看上去无比坚定,但心头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焦虑地一整晚一整晚失眠,会质问自己这场豪赌如果输了,赔上的就是人生,你确定吗?
但有一个人这样的支持与肯定,足够让她横生出于绝境一跃的勇气。
游枝把纸条端端正正地叠好,郑重其事地放进贴近心脏的口袋,随后不由自主地去看邱漓江,他背对着她,以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低头看书的侧耳。
外头阳光缱绻温柔,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都抵不上他的一片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