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尖撞上的那一刻,死寂的连呼吸声都不存在的房间里,动车从高架上呼啸而过,轰响振聋发聩。
像是什么游戏提示,按着大喇叭说,这次游戏其实根本没有存档键,请谨慎动作。
康盂树猛然抽回手,摸上自己的后脖,整个人姿势扭曲地别开一步。
他慌乱地说:“……手有点酸。”
她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辛苦你了。”
“多大点事,走了。”
他仓促转身,离开前还被门口的椅子腿绊了一跤。
客厅里传来踉跄的脚步声,椅子腿和地面尖利的摩擦,然后是大门关上的动静,不大的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扇叶依旧呼呼地响。
黎青梦仍怔忪地背靠着窗棱,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刚才的动作。
他的起身,他的靠近。
以及,再接近一步,就如同他们相贴的脚尖一样,即将贴上的嘴唇。
宛如逢魔时刻,灵魂出窍,一切都差点乱了套。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庆幸那辆讨厌的动车,总是扰人好梦,这一回也同样扰乱了“好梦”,但严格意义上,这是一次冲动的“春梦”。如果不打断……
黎青梦晃着脑袋走到风扇前,席地坐下,闭上眼睛,满身的燥热终于在冷风下逐渐平息。
黎朔的情况慢慢好转,医生说再过阵子观察一下,如果稳定下来就可以出院。
这是几个月来唯一的一桩好消息。
黎青梦去沉船教画的路上都止不住笑,结果一到沉船,发现康嘉年也一脸笑眯眯的。
她忍不住问:“你也收到什么好消息了?”
康嘉年没错过她话中的“也”字。
“姐姐也是吗?”
“嗯,一个很好的消息。”
“那真是好事成双。”康嘉年嬉笑,“我这次期末考年级第十。”
黎青梦暗叹:“可以啊,小学霸。”
“嘿嘿,所以才去了VR馆,爸妈请的客,我哥还蹭我的光呢。”
黎青梦听到康盂树的名字,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含糊地扯开话题:“那你们现在是放暑假了吧?可以趁暑假多练练画。”
说到这一茬,她忍不住联想起了记忆里的上个暑假,是她正认为自己的人生充满无限可能,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从美院毕业,拿到国外拔尖艺术学府的offer。整日像只花蝴蝶那样流连在各种局中,朋友们美名其曰为她道别设宴,现在想想,其实她只是一个为众人寻欢作乐买单的冤大头。
然而,当时黎朔已经出事,但他还硬扛着不让她知道。
因此她得知后就格外愧疚,不敢想象黎朔独自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而自己还没心没肺地往外撒钱。
所以她也“一报还一报”,自作主张背着他没有登上那辆飞往佛罗伦萨的飞机。
她决心要陪爸爸度过难关,不屑独自逃生。
纵然,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总会梦见自己登上了那辆飞机。
它载着她去到了梦想之地,她会在佛罗伦萨下午两点古老的街头游走,随意支个画板写生,广场有鸽子,路人经过时会随手撒一些面包屑,满地的白鸽便扑簌簌乱飞,飞上教堂的穹顶,天空湛蓝。
醒来后胸口总是盈满着一股空荡荡的失落,她翻着手机上那些曾经因为做留学功课存下来的照片,会下意识地念着Firenze,佛罗伦萨的意大利语,读音很接近翡冷翠。
比起佛罗伦萨,她更喜欢用翡冷翠称呼它,显得更贴近这座鲜花之城。
而且翡冷翠听起来,有一种水晶般的脆弱华美。总让她联想到一场流光四溢的幻梦。
对如今的她而言,也确实是幻梦。
她短暂的走神,完全没注意康嘉年又说了什么。直到他伸出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黎青梦恍然地开口:“嗯,怎么了?”
“姐姐你还没说你发生了什么好事呢!”
“哦……”她笑了笑,“我爸快出院了。“
康嘉年一脸意外。
黎青梦才反应过来,康盂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
他一脸懊恼道:“啊,是什么病呀?”
“肝癌。”
随即,康嘉年一脸震惊。
黎青梦平静道:“不用这个表情,已经做完手术,快康复了。”
他大松口气:“……那就好!是在人民医院住院吗?我改天去探病!”
“可以啊,但那你得抓紧了。”
看黎青梦还有心情开玩笑,康嘉年也表情一松。
“对啦,我打算叫一帮同学来家里看露天电影,算是庆祝啦,姐姐你也来吧,我们一起庆祝叔叔康复。”
“露天电影?”
这还真在她的体验盲区里。从前家里设有那种小的家庭影院,她连外面的电影院都很少去。
“我哥去年从外面搞了一台二手的投影仪,可以在天台的墙上放。效果可好了!”康嘉年大力推销,“到时候我们再在阳台上烧烤,一边吃一边看。”
提到康盂树,黎青梦内心一跳。
她下意识摇头:“……不用,我……可能到时候没空。”
“我还没说什么时间呢?”
黎青梦抿唇:“是吗,那我听岔了。”
“姐姐什么时候有空?我按照你的时间来安排!”
见推脱不下,她也不想拂他好意,况且是大家一起看电影,不是两人单独相处……应该没关系吧。
她迟疑地开口:“后天可以。”
“好,那就这么定了!”
康嘉年兴高采烈地拍板。
回去后,康嘉年迫不及待地去拍康盂树的房门,让他把那台投影仪翻出来。
上一次拿出来还是去年夏天,这都搁一年了,哪还记得放哪儿。
“你又要组织那破观影会啊……”康盂树头疼道,“自己找吧。”
他甩手坐回沙发,事不关己地继续低头看手机。
康嘉年无语地探头一看,他正在网上跟人激情斗地主。
“哥,你别玩了,帮我来找一下啊。”
康盂树恍若未闻,看见对面往他头像上砸水桶,妈的顿时火起,迅雷不及掩耳地开始向对面反扔水桶,扔鸡蛋,扔番茄,扔砖头,挤得满屏都是。
好好的一个休闲卡牌游戏,愣是被他玩成了射击。
“……”康嘉年见他不理,决定使出杀手锏,“哦对了,这次我还邀请了青梦姐。”
康盂树手一抖,把刚要扔出去的砖头点成了玫瑰花。
“……靠!”
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扔。
康嘉年嘻嘻道:“这次放个什么电影好呢你说。”
康盂树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他,无所谓道:“放什么都行。”
“恐怖片也行?”
“随便。”
康嘉年无语凝噎,走过去踹了下他的腿:“哥,你真对人家没意思吗?”
“……这事你要问几遍?”
“行,你就死鸭子嘴硬吧。枉我还给你制造那么多机会!要不是看你是我哥,我才不把青梦姐配给你。”
康盂树扭过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配?”
“你要是不在意,那么激动干什么。”
“我不高兴被损,行不行?”
康盂树径自把未打完的这盘摁灭,揣进兜里,甩上门扬长而去。
他骑车开到桥头排档,翻遍手机想叫个人出来喝酒,手划到章子的名字一顿,又往上划走,翻了半天,想想此时有空的大概就是也没有出车的方茂。
一通电话过去,方茂刚看完一场电影,说到喝酒,立刻直奔排档。
方茂到时康盂树已经把菜都点好了,翘着腿坐在桌边,神色空乏。
“稀奇啊,烟也没抽,见你发呆。”
他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康盂树回神道:“我最近戒烟。”
方茂神奇的脑回路开始串联。
“你是要保护牙齿了?又换牙刷杯又戒烟的。”
康盂树无语:“我牙齿还需要保护?”
他呲牙,白晃晃的八颗牙齿闪着方茂的眼睛。
“那你怎么突然想起戒烟了?”
“珍爱生命。”
“那我先祭天我寿命的一分钟。”
方茂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慢悠悠地点上,故意刺激他。
康盂树看得牙痒痒,扯开话题说:“你刚看的什么电影?”
“没什么,外国片,你不感兴趣的。”
“谁说我不感兴趣了?”
“我以前每次叫你看电影你都说没兴趣啊。”
“……这不突然有兴趣了么。”他忸忸怩怩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那些喜欢艺术的,都会看什么片子啊。是不是文艺片?”
“我又不学艺术,我咋知道。”
“你看电影没认识些电影发烧友什么的?”
方茂吐了一口眼圈,整个人笑得晃动。
“还电影发烧友,你这用词太老土了吧。”
康盂树被笑得赤红脸:“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
方茂琢磨说:“大概吧。”
“那你有什么好的文艺片推荐?”
“你要看啊?你还是算了吧。”方茂很不给面子地摇头,“我叭叭说一堆,你回去看不了几秒,浪费我感情。”
康盂树不乐意道:“不是我要看。去年你不是给过我一台你自己的投影仪么,我弟又要叫他同学来家里看了。”
“哦,这你还要操心他们看什么?你可真是长兄如父。”
“我提前给他们艺术熏陶。”康盂树一本正经,“最好小众冷门点,别是个人都看过那种。”
方茂笑:“行,就要装逼呗。”
康盂树点头,又拖拖拉拉补了一句:“最好和爱情扯点关系的。”
方茂狐疑:“这适合给他们看?”
康盂树心虚地拨弄着一次性筷子上的木刺,清清嗓子说:“怎么不适合,越年轻人越喜欢看。我这叫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