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转开视线的人是黎青梦。
一瓶啤酒从背后泼到了背上,透过裙子沁湿皮肤,凉意直冲神经。她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在看谁,慌慌张张地背过身,快步走出人群。
章子见她居然被泼到,而自己连谁泼的都没看清,更别说反击。
他懊恼地瞪了一眼四周,大声嚷嚷:“靠,刚刚谁喷的,站出来!”
不远处的康盂树直接挤过来,夺过章子手中的啤酒,对着某个男人开泼。
“阿树……?”
章子这才看见康盂树,他抽空回头应一声,说:“那小子喷的。我看见了。”
“靠靠靠,敢喷我!”
被泼中的男人气得又从筐里拿出啤酒反击,一时间啤酒在空中抛物线乱飞,这小片区域成了重灾区。
康盂树被泼得最惨,牛仔服上沾满了白花花的沫子。他脱掉鸭舌帽甩了甩头,后脑勺的纱布都湿了一小块,但脸上的表情浑不在意,还带了一点报复成功的快感,有一种……谁叫你泼了我的人……这样的感觉。
程菡在远处围观这一幕,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想。
就在刚才,他见她被泼到一点,还凶了对方一句。
她以为这就是他所谓的护短了,她在那一刻想,自己肯定是特殊的。
可原来,真正的护短是这样子的。明明讨厌被泼到啤酒,为此可以一次啤酒节都不来。
但在看到那个人被泼到的时候,居然可以甩手就上,被泼成这样也无所谓。
没有对照的时候,程菡还可以骗骗自己。
但是现在,她知道自欺欺人没有意思了。
她缩回了想要跟过去的步伐,就此停在原地。
察觉到这点异样的人不止是程菡,还有章子。
他诧异地看着满脸啤酒的康盂树,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也停住了。
唯独黎青梦一无所知。
她实在不懂这帮人怎么就突然泼成一团,莽撞又无序,却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野生的自由,尤其是当她看到动作最猛而被围攻的康盂树被泼成落汤鸡,抑制不住觉得好笑。
但想到这人是怎样看自己的,脸色又猛地一沉,嘴角紧绷。
章子从人群中出来到她身边,神情异样地说:“没被吓到吧?我送你回去。”
黎青梦摇头:“我自己可以回,今晚玩得很开心,谢谢你。”
章子奇没有再坚持,点点头:“那好,你到家了记得说一声啊。”
黎青梦本来还想和康嘉年打声招呼,但搜寻了一圈没发现人,低头给他发微信说自己走了,这才转身离开。
章子看着黎青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回身挤进人群,把康盂树拉了出来。
两人退到少人的啤酒摊边,康盂树低头嗅着自己身上的牛仔服,脸上涌出一股作呕的表情。
“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洗洗。”
章子叫住他:“阿树。”
康盂树回头:“怎么了?”
章子晃了晃手上的半瓶啤酒:“至少陪我把剩下没泼出去的喝完吧。”
他脚步一停,绕回来又从摊上捞起一瓶和章子碰瓶:“喝呗。”
“你今天怎么会突然过来?”
“在家里无聊啊。”
“哦……我还以为是我跟你说了我约她出来了,你关心我来看看呢。”
“你倒提醒我了。”康盂树仿佛才想起来,“你们今晚玩得怎样?牵到人手了吗?”
“牵了。”
康盂树捏着瓶身的手指不知觉地一紧。
他空着的手慢悠悠比了个拇指:“可以啊。”
“骗你的。”
章子观察着他的反应,自然没错过他最当下的那一瞬无措。
“阿树,你是不是也对她有心思?”
“——你在说什么?”康盂树夸张地甩着酒瓶,“小心我泼你啊!”
“你看,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反应这么大。”
章子故作轻松地揶揄,缩在口袋里的手拨动着一个东西。
这是刚才护着黎青梦出去时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胸针。
他把胸针从口袋里掏出来,斟酌了一下说:“对了阿树,明天你送我去趟美甲店吧,这个东西是她的,我得还给人家。”
康盂树皱眉:“你当我闲的啊,自己去。”
“我那个电瓶刹车好像坏了,明天我得拿去送修。你这点忙都不肯帮兄弟一下?不是还说图兄弟爱情顺顺利利。”
康盂树心不在焉地看着人头攒动的广场,眼睛里有乱乱的流光飞舞。
他眼神闪烁道:“……行吧。”
黎青梦在啤酒节上喝得不少,但在独自回筒子楼的路上,路过小卖铺,她又买了好几罐。
仿佛嫌自己不够醉,又仿佛是想将这并不愉快的一晚彻底断片忘记。
是的,不愉快。
不愉快目睹的那一幕,更不愉快在意那一幕的自己。
一切都糟透了。
最后喝到多少她数不清,总之是她来南苔以来喝得最不克制的一次。
之前黎朔在家,她纵使心烦也不敢多喝。而黎朔住院之后,她一直忙得和陀螺没差,操心于拆东墙补西墙地弄钱。
今晚的不愉快也许只是一个契机,让她可以彻底放纵自己的契机。康盂树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才没那个本事搅动她的神经。
一定是这样的。
喝到最后,黎青梦一边打酒嗝一边对着封闭的窗户嚎啕大哭。所有累积的压力、遗憾、误解和委屈通通借由醉酒爆发。
无人的老房子里,哭声像一只孤魂野鬼在游荡,日出一到,才怕光似的散去。
因为她得擦干眼泪去医院,再接着去上班。途中接到章子的微信,说是她的胸针落下,来找她还,顺便再吃个饭。
黎青梦揉着眉头,有种骑虎难下的尴尬,回复道:“不用了,我去找你拿吧。”
“没事,我过去顺路。你在美甲店吧?”
黎青梦没立刻回,刚好有顾客进来,她收起手机假装认真工作,脑海里其实盘算的都是该怎么回复。
她感激他,非常愿意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但这样接二连三的邀约不该是朋友有的频率。看来,自己表现得还是不够明显,需要认真说清楚。
终于做完,同时也心里打定主意。黎青梦去里间洗手,打开对话框发送了一个ok。
此时,店外隐隐约约传来珠帘被很多人掀动的声音。
一次性来了这么多客人?
黎青梦想着,甩掉手上的水珠,匆匆忙忙走出去。
看清来的是谁,她整个人像被一二三点住的木头人,肉眼可见地僵在原地。
进来的有男有女,好几个,清一色穿着带logo的奢牌衣服,唯独其中一个男人穿得相当朴素,身上没有任何大牌的标志,但黎青梦知道,那是因为它们全部都是高级定制,独一无二的。
这个男人就是周滨白。
两人对视上,黎青梦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丝毫不遮掩的诧异。
周滨白旁边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同样惊讶地上下扫射黎青梦:“天呐梦梦,你真的在这里工作吗?他们说你在南苔我都不相信,更想不到你居然……”
一副不忍说下去,仿佛她在自甘堕落的痛心疾首。
说话的人是当时圈子里一起玩的,叫谷诗柳,外号石榴。黎青梦和她表面关系不错,但总能感觉到她很喜欢和自己暗自较劲。
只要自己穿过的衣服,隔两天她必然会买同一系列的他款。自己去到的餐厅或者展览,过不了几天一定会在朋友圈看到她也去打了卡。诸如此类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黎青梦就知道这不是巧合。
至于现在,连她差一点经手的男人,石榴也不吝于要接盘。
黎青梦不着痕迹地扯了下嘴角,脸上的表情尽力调整到波澜不惊。
“好久不见,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我们放春假啊……”石榴猛然收住话头,“也是,你没去留学,对这些不熟悉。”
其他人面露偷笑,周滨白这时才开口说:“最近国外不太平,我们就回国玩了。想找个地方旅游,听说这里最近有啤酒节,就来看看。”
黎青梦看向他:“那你们组团来美甲店是玩什么?”
“我们打听到你在这里,自然是作为朋友来光顾你生意了。”石榴插话道,“他们本来还怕你难为情不想来,但我觉得,人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怕什么难为情,给你点帮助不比什么都重要吗,对不对?”
黎青梦捏着掌心,竭力平静地问:“所以你要做指甲?”
石榴坐下前看了眼店里里的沙发,抽出纸巾擦了擦,才坐下道:“做指甲……那倒不用,我就卸个指甲吧。也不能让滨白他们等太久,毕竟大家都是陪我来的。”
黎青梦应了句好,转身去拿卸甲用的工具。
然而她一转身,却遇上拦路的周滨白。
“别拿了。”他跨出一步阻止她去拿的脚步,眼神飘向身后坐着的石榴,“不是说好就来看一下吗?”
石榴笑容僵住,半天才恢复语气道:“我给她带点业绩比不痛不痒的问候来得强吧?还是滨白你怜香惜玉的老毛病犯了呀,不舍得哦?”
周滨白语塞,其余几人皆是看好戏的眼神。包括店里的员工们。她们八卦地围观着一切,像在追更一出狗血电视剧。
黎青梦往旁边绕了一步绕开周滨白,言简意赅地解决了眼前的尴尬局面。
“卸甲很快。”
她从始自终保持着一种平静,因为她努力在心里暗示:如果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拼命的露怯只会让别人更加看不起。
替人美甲,在这帮人眼中确实不是一门体面的工作。在她从前的价值观体系里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事实上,服务别人并不等于就低人一等。况且美甲还是一门技术活。
所以她坦然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摆出没什么大不了的姿态。
尽管,暗中指甲抵着手心已经嵌出了很深的凹痕。
周滨白表情复杂地退开一步,说我去抽烟,推门走到店外。另外两个男生跟着出去,店里只剩下女人们。
她们目睹着黎青梦取完工具坐下,美甲凳矮上沙发一节,她和石榴坐成一低一高的姿势。
石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慢悠悠伸出一只手。
“难为你能在这里住得下去,太委屈你了。听说……你之前去了趟京崎到处借钱,怎么不来找我们?甚至之前都没听你说过。”
黎青梦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回答:“现在是工作时间,不太方便叙旧。”
“……你还真是爱一行干一行,现在很有服务精神嘛。”石榴眯眼笑,“行,那我们就聊点工作方面的。你指甲别给我修太短。”
“可以。”
“还有力道轻一点,我手比较敏感,和服侍别人的那种手不能相比的。”
黎青梦没再应声,抿紧唇将手霜涂上她的手,一根一根,仔细地揉干净。
玻璃窗外,抽烟的三个男人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动静。
其中一人问周滨白要火机,一边好笑地问:“修罗场啊周公子,现在心情如何?”
周滨白淡笑:“女人啊,就喜欢争这种无谓的面子。”
“里头那个,真不心疼?”
他不否认,只说:“有正宫要哄,惹毛了那位,接下来几天折腾死我。”
“可是你当初不是更喜欢黎青梦吗?”
“喜欢啊。这不惦念了几个月,又忍不住过来看看。”周滨白语气颇为遗憾,“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里,要让我妈知道我和她搞上,出国卡都得给我冻了。那怎么成。”
“光看得到吃不到又有什么意思?”
“现在有挡箭牌了,谁说私下吃不了?”周滨白觑着黎青梦弯下去的细瘦脖颈,“这副状况才好吃,轻松没负担。”
三人心照不宣地发笑。
周滨白又往里看了一眼,留在店内的两个女人正在角落里,掏出手机悄摸对准黎青梦卸指甲的背影。
他不太高兴地说:“你的人是不是在偷拍?”
“放心吧,她就是拍着玩,不会伤你的小心肝。”
周滨白给了个警告的眼神:“你是不是傻,视频流出去别人就都知道我们来这儿了,别那么高调。”
“我擦,原来你是怕偷吃被发现啊……行行行,我一会儿一定让她删。”
谈话间,街角有轰轰的引擎声传来。
周滨白不经意回头,发出巨大声响的男人已经急速开着电瓶过来。
昏黄的夕阳下,他没有戴头盔,背着光,一身军绿色的飞行服在风中鼓起。擦过周滨白身侧时,眼神像京崎的柳絮,轻飘飘飞过来,但落在身上又像是一把飞镖。
周滨白不喜欢这种迎面逼近的压迫感,下意识蹙眉。
然而男人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视线直接穿过他看进玻璃窗。
在看清窗内的景象时,他猛地摇动手柄,把车子停下来。
周滨白这才看清,原来他的后座在还载着一个人,只是因为开车的人气场太强了,以致于后座的人被忽略。
此时这个被忽略的人出声嘟囔:“阿树,这里面是在干嘛?拍宣传片?”
男人眼睛微眯,在察觉到石榴对镜头不动声色用手指指着黎青梦之后,火大道:“拍个屁的宣传片,这角度的宣传片卖黄网啊?”
周滨白惊愕地看着那个叫阿树的男人长腿一跨下了车,视线在店内店外一扫,蓦地向他们走来。
他身形竟比他们三个都要高出一点点,周滨白被迫微微仰起头。
“喂,里面女的是不是和你们一起的?”
他非常不客气地施压询问。
周滨白打量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和自己一样都没有任何logo,但一看就是地摊货。
他怂下来的姿态猛地硬挺几分,板着脸回:“对,有什么事吗?”
“现在,立刻,让她们把偷拍的删了然后道歉。”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着话,冷不丁伸手一弹,将周滨白指间夹着的烟嘣掉,烟灰顺着轨迹擦过价值不菲的卫衣面料,落在限量版球鞋面。
周滨白还来不及发怒,就听见他继续不咸不淡地说。
“不然,我不介意进去亲手砸女人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