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不到,果然如康盂树说的那样,一脚油门提前开到了素城。
货车开至黎青梦导航的新锐画展场馆,她下了车,将行李箱从货车上万分小心地拿下来。
康盂树降下车窗,喊住她准备离开的背影。
“我去找个地方补个觉,你什么时候完事?”
黎青梦一愣。
她没想让康盂树再载自己回去,打算回去时坐火车就好。
可他的默认似乎和自己不一样。
她迟疑地问:“你意思是……你要等我,载我走吗?”
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这不是很正常?拉货有始有终是我的职业操守。”
“我不是货!”
黎青梦立刻火大地反驳,心里想,或许他是想趁机多敲自己一笔车费。
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你睡完觉我应该也ok了,你醒了就来这里吧。我们就在这里碰头。”
“行。”
他困得哈欠连连,没有多余的废话,一脚油门就利索开走了。
黎青梦也拖着箱子,围着展馆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它的后门,此时这里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正在做最后的策展准备。
黎青梦胸口没有工作牌,也很面生,进出的人不免多看她一眼,怀疑她是无关人员。但对她的气质又拿捏不定,便没有来人搭话轰她走。
她伪装出淡定自若的神情,通过后门往展馆里看了一圈,没发现人,便又绕到了最开始通往后门的大道守株待兔。
没等太久,一辆黑色商务车果然如她预料地那样开过来。
她做了一个拦车的手势,做好了不会被搭理,需要故技重施的准备。
结果,那辆车却在接近她时真的停下来。
自动车门缓缓打开,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没有下车,在车上打量她。
是李温韦。
黎青梦深呼吸,对着车门鞠躬:“李先生,您还记得我吗?”
李温韦显然没料到她这个意外,愣了一下,回神笑道:“这怎么会不认得,黎小姐,你这礼数也太大了。”
“可以打扰您几分钟时间吗?”
“现在?”
黎青梦点头:“很要紧的事。”
李温韦沉吟片刻:“行,那你上车吧。”
道路对面,一辆货车停在街角,并没有开走。
康盂树开着车窗,正坐着抽烟,烟雾从半开的窗户里飘出。
刚才开走时,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黎青梦呆呆地站在路边,便干脆停下来抽支烟,想看她要做什么。
一支烟的功夫,便看见一辆漂亮的黑色轿车开来,停在了黎青梦跟前。
以他的角度,能隐隐看见车上坐着一个男人。
康盂树眉头皱起。
当黎青梦毫不犹豫地上车后,货车的车窗升起,消失在街拐角。
司机在两人上车落座后离开,私密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和李温韦两个人。
如此一来,黎青梦本来还犹豫不决说不出口的话,也厚着脸皮勇于开口了。
“李先生,您曾经说过……有机会的话想要替我策划画展,这句话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李温韦坐在她旁边的座驾上,身体微微侧对着她,似乎是在回忆。
“好像是有这么说过。”
黎青梦松了一口气。
她和李温韦的相识,是在她大四的毕业展上。
当时她的作品被列为优秀作品,和其他被挑选的作品一起,和研究生的师哥师姐们被整合在一起,作为一个大母题,被展出在京崎市的美术博物馆。
当时,李温韦就是前来参观的人之一。
他背后运作着庞大的买手和画廊市场,经常出没于各类画展中,尤其喜欢挖掘新人。据他自己所说,这是一块潜力巨大但尚未开发成熟的市场。
参展首日,黎青梦和其他参展人一起,都在展中招待,进行友好的学术交流。
李温韦就是第一个过来向她搭话的人。
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你的画太棒了,如果以后有机会,我特别想亲自为你策展。”
黎青梦没有怎么把这句话当真,有太多人恭维她,有真的欣赏的,也有阿谀奉承的,她只是礼貌说了句谢谢。还是李温韦再三坚持下,他们才互加了微信。
李温韦有主动发过几次微信,她都是不咸不淡的。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主动跑来堵他。
“我有个非常不情之请……”黎青梦极力保持语气的平淡,仿佛这样就显得自己的请求不是那么荒谬,“我带来了几幅画,不知道您是否方便……插到这次的画展中?”
饶是李温韦大风大浪见惯了,听到她说的,都忍不住惊愕。
是真的太荒谬了。
“黎小姐,你很幽默。”
听着他明显不当真的语气,黎青梦神色非常严肃道:“我已经把画都带来了。”
她指着拿上车的行李箱。
李温韦匪夷所思地审视了一会儿她,也正儿八经道:“那我直说了,先不论这个操作的可行性。黎小姐,这是商业画展,不是你们象牙塔里的学术交流。以你目前只是一个本科毕业生的名声,没有任何镀金的履历,还不够格参与到这次青年画家的展中。更别说还是这么临时的加入。”
“镀金的履历是一种,有人在背后推手不也是一种吗?资格的运作无非也是资本的运作,这点您比我更清楚。”黎青梦对这个质疑早已在心中盘算过回答,“那么您也可以推我不是吗?毕竟您当初也说过很欣赏我的。”
“小黎,你真的很可爱。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呢,就和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哪怕是阴天,我也会这么说。”
“……所以,你是在恭维我吗?”
“倒也不全是。我认为你的画有可取之处。但,不至于好到能让我现在就愿意推你。你还是太年轻了,这点你自己也明白吧?”
明白,怎么会不明白呢。
说出这个请求,自己都觉得很难堪。
她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还很遥远,绝无可能是现在。既然无法立地成神,往自己身上抹上泥巴涂上明黄颜料,装作菩萨金身,也可以瞒天过海。
画家中有部分人就是这样,德不配位,全靠推手。可是鱼龙混杂,有几个人真的能识别金身下是人是鬼,是庸才还是天才?进了庙,都一齐跪拜瞻仰算数。
所以,这样的拼盘画展是最好混的。
也是最黔驴技穷的。
但凡不是被逼到无路可退,她都不会去走这条令人蒙羞且注定会受人挟制的职业道路。
“我知道。如果你愿意这次帮我这个忙,我这次画展售出的画,一半金额归你。”黎青梦咬着牙继续说,“包括我未来十年,或者更久的画作收益,都按这个条件抽成给你。签合同为据。”
李温韦不知不觉间,将座椅的扶手擡了上去,身体完全面向她,大腿朝她凑近。
“你倒是很知道规矩。”李温韦嘴角一扯,“但你以为光靠这个就够了吗?如果这么轻松就能得到助力,那么多落魄画家,他们有些人给出的条件更可观,直接三七开。我七,他三。二八的也有。功成名就,就算只拿二也比饿肚子强吧?”
“……那你想怎么签?一九?”
李温韦伸手摸了下她的后脑勺,露出一种怜惜的神色。
“我刚才说,太年轻是你的缺点。但是在某些时刻,太年轻……就是一种令人着迷的优点。”
他说得非常委婉。
黎青梦却听明白了,身体猛震,立刻将头一偏。
李温韦不慌不忙地收回手,看了下手表。
“马上开展,今天将你的画插进去是没办法了。但还有明天。今日必定会有画作成交,我可以以一种补进的方式将你的画在明天安进去。前提是,我今晚心情愉快。”
李温韦按了一下按钮,车门徐徐打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车。
一张金色房卡,却遗落在他的车座。
康盂树离开后,随便找了个附近的钟点房睡了一下午,醒来时是傍晚六点。
窗外是一种昏沉的明亮,向夏日移动的天色逐渐开始暗得很慢。但依稀也知道一天又过去了。跑夜车时常会经历这种醒来的倒错感,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有莫名其妙的惆怅。有一种自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的迷茫。
通常,他会懒洋洋地赖床片刻,等头脑完全清醒时再起来。
但这一次,他很迅速地起身,冲完凉水澡。仿佛大脑有个指令告诉他此刻必须出门,即便意识还在懵。
可等冷水兜头下来,康盂树的动作一顿。
脑海里闪过后视镜那一幕。
他草草地把满脸的水流抹掉,拧住龙头,湿答答的手摸到脱下来的牛仔裤口袋里翻出手机。
“我醒了,还是在下车那地碰头?”
手指在对话框里打下这么一行话,迟疑着按下发送。
很快,手机一震。
黎青梦回了一个字,好。
康盂树神色一松,拿毛巾擦干头发,套上衣服,甩着车钥匙脚步轻快地下楼。
在收到康盂树发过来的消息时,黎青梦已经坐在展馆旁边的咖啡店枯坐了一个下午。
面前的美式冰块已经化开,玻璃杯身挂着几串仿若在流泪的水汽。
她浑然不觉地侧着头,眺望窗外很远处的天边,一幢拔地而起的高耸建筑。那是李温韦下榻的酒店。
一只手缩在口袋,摸着房卡坚硬的四角。
明明接受不了,但为什么还是把房卡拿过来了?
她在心里诘问自己。
难道你已经可以把自己的底线降到这个地步了吗?
黎青梦被这个潜意识吓到浑身发冷。
因此,在收到康盂树发来的消息,她想也不想地发送了一个好字,似乎是极力地要把这个念头扼杀掉,以此证明自己根本不能接受。
几分钟后,黎青梦看见了熟悉的车停在了店门口。
手机里,康盂树发来两个字,出来。
她慢吞吞地拿纸巾擦手,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拎起箱子。
在这一系列慢吞吞里,她似乎在坚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不应该反悔。
于是,转身前的霎那,她一直藏在口袋里的手伸了出来,连带将着一直紧握的那张房卡甩在了桌面上,推门而出,把箱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到货车上。
而她刚放完箱子,准备上车的时候,身后有店员追了上来。
对方气喘着伸出了那张金灿灿的房卡。
“小姐——这个好像是你刚才从口袋里不小心带出来的,别落啦!”
黎青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盯着那张房卡,有种被阴魂缠上的恶寒和一种命中注定的无能为力。
店员尴尬地伸着手,因为黎青梦一直没接。
正有点不知所措时,黎青梦忽然接过房卡,说了句谢谢。
她转身看向康盂树,嘴唇轻咬了一下。
尔后,低下头不看他,冷静地说:“我不和你一起走了,但钱我会按照约定的给你。”
康盂树的眼神定在她的口袋,那张金灿灿的房卡一下子就被藏进去了。
和早上的画面一结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他嘴角扬起讽刺的笑,连好都没回一声,躬起身体将车门合上,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