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过年的时候,这下两人避无可避,商量着一前一后错开回白菏。
因为年中她回过一次,所以这次让林耀远先回,她后回。
到达当天,林耀远独自来机场见他。
陶茹之拉开副驾的车门,故作冷淡地和林耀远打招呼上车。
“好久不见。”
林耀远难得戴了副黑框,拿手指推了推,挡住自己脸上一闪而逝的憋笑,尔后正经表情回说:“工作很忙么?明天就是除夕了才回来。”
“刚好手上有个项目。”
“要注意身体。”
两人客套地寒暄两句,车子驶入街头。
林耀远手点着方向盘,话锋一转地问:“刚才的语气还可以吧?按照这个感觉来?”
陶茹之想了想说:“好像有点太冷漠了,毕竟我们现在的设定是关系还不错,我还给你过生日,你这么说得好像我们又半年没见了似的。”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再来一遍后换了措辞。
“最近工作还顺利么?”
“还可以,你怎么样?”
“也还行。”
两人对视一眼,他问:“这样应该没问题吧。”
陶茹之迟疑道:“总之,到家了之后你少跟我说话,也别看我。”
他略不满:“看都不能看?”
“我怕我看见你会忍不住想笑。”
“我有很好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看你想笑。”陶茹之哼声,“别想骗我说甜言蜜语。”
林耀远被拆穿,装傻地去按开车载音响。
手机自动连上了陶茹之的手机。
陶茹之这才想起来,慌慌张张把蓝牙卸掉。
林耀远睨她一眼:“你可真够谨慎的。”
陶茹之不置可否:“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嗯了声,转移话题:“先别卸,随便放首歌吧。”
陶茹之听出他很淡的低下去的语气,顿了顿,挑明问:“你是不是有一点不如暴露就好了的想法?”
他立刻否认:“当然没有,我很清楚我们在一起的前提。”
“但你刚才明明不高兴。”
他们在一起越久,那些情绪的波动根本骗不了对方。
林耀远抿起嘴唇,过了半晌说:“我只是有一点无力。”
陶茹之听他这么说,心口也堵得慌。
她垂眸看着手机上还来不及删掉的蓝牙列表,忽然说:“你还记得吗,那年在直岛的海边,我第一次连你蓝牙的那个时候吗?”
“嗯,记得啊。怎么了?”
“后来我去英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到你了,我特别高兴。直到有一次我和班上的人去野餐,大家想听中文歌,我就连他们带过来的音响。然后我看着蓝牙列表里曾经连过的你的那个音响,我一不小心按到它,然后那个圆圈就一直转啊,转啊……怎么可能还连上呢,我却一直傻傻地看着那个等待的圆圈。”
林耀远从没听她提过这回事,开车的速度不由得慢下来。
陶茹之继续往下道。
“一个已经隔着大洋再也连不上的蓝牙,我却舍不得删掉它,好像如果我这么做,就是彻底把对你的那点念想从我心里头删掉。所以我始终没舍得狠下心。”她自嘲地一撇嘴,“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手机被偷了。”
陶茹之把玩着这个已经换了两轮的手机。
“丢的那个时候,我其实第一个念头是庆幸,庆幸老天爷帮我做了决断。也是在那之后,我决定彻底开启新的人生了,不再拒绝别人走进我的生活。”
她转脸看向陷入沉思的林耀远。
“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是我列表里失踪过不只一次的那个名字,但无论怎样,你都会回来我这里的。”
林耀远一直没说话,默默听着她,表情很凝重。
“喂,你在想些什么?”
陶茹之见他不表态,自己都掏心掏肺说这么多,有点不安地戳戳他的脸。
他被戳出单个酒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笑的模样,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松。
“我在想啊,果然还是骗到你说甜言蜜语了。”
“……”
陶茹之恶狠狠地点着他的脸猛戳数下。
*
两人回到家,陶康笙和林棠娟两人一齐在厨房忙活,正在准备今晚的晚饭。
他们也放下行李,着手去帮忙,一如以前,陶茹之布置碗筷,林耀远把扔下的厨余垃圾拿去楼下。
明天才是除夕,做的菜不算多,但还是忙活到七点多,四个人围坐一桌开始吃饭。
陶康笙看着比起去年少了一张的椅子,不免感叹。
“这一年时间变化得可真多。”
陶茹之略心虚地夹菜,嘴巴被食物塞满,就可以避免说话了。
林耀远也模仿她,嘴巴一鼓一鼓。
就剩下林棠娟附和说:“可不是么。”
陶康笙环顾了一圈房子:“年后这房子可能就要拆了。”
陶茹之感叹:“这么快么?”
“也不快了,当初因为疫情拖了好久,差点能保下,最后还是说要拆。”他很显伤感,“还真是舍不得。”
“不破不立。往好处想,能住上新房子就是好事。”林耀远夹口菜到陶康笙碗里,“你们新房子看得怎么样了?有看中的这几天我们都可以陪你们去实地看看。”
陶康笙和林棠娟对视一眼,出乎意料道:“我们不打算在这里买新房了。”
陶茹之奇怪:“那你们打算……?”
林棠娟提议说:“帮我们在京崎看看房子吧,现在茹之不要那笔钱,加起来够在京崎买一套了。”
两人都一愣。
林耀远语气都有些结巴:“怎、怎么要去京崎住?”
陶康笙轻描淡写地说:“不打算再扯证的两个人住在这种小地方总归不方便啊。还是大城市好,离你们也近。”
“——不打算扯证?!你们不准备再结婚了?”
陶茹之和林耀远同时惊疑出声。
林棠娟看着他们的反应笑了。
“不是我和老陶感情破裂,你们俩别这么大惊小怪。”她很得意,“我们只是跟你们年轻人学习啊,那个叫什么,不婚主义。”
陶康笙乐呵呵地点头:“对啊,兴你们俩不结婚,不兴我们俩也不结婚吗?”
林棠娟说:“还有一点是我们因为离了婚才多拿到拆迁的钱的,如果再领证我们也心里不安,现在这样在法律上就不算钻空子了。”她看向林耀远,“这些你不是比妈懂多了么。”
这一刻,林耀远无法忍住与陶茹之对视,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太多情绪。
他们还想再追问,陶康笙四两拨千斤地摆摆手:“没什么好说的,我和娟已经商量好了。其实这个决定不会改变什么。”
他看向对桌在他眼里依然是孩子的两个人。
“我们以前是一家人,未来也会是一家人。这一点不会变,知道么?”
陶茹之和林耀远猝然低下头,挡住他们同时被情绪冲击的眼眶。
再度擡起头的时候,两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平静和坦然。
他们第一次开口叫出这十年都未曾真正叫出的那个称呼,对于林耀远来说,是他从来没张口说过的爸爸,对陶茹之来说,是她从来没叫过的妈妈。
“爸。”
“妈。”
他们互相对调了称呼。
陶茹之吸了吸鼻子说:“我这两天就在APP上多刷刷京崎的房子。”
林耀远跟上:“等回去了我一家家上门去看。”
林棠娟笑着点点头,眼角晕开皱纹,眼神中有着幸福的酸楚。
“好好,一家人就是要互相体谅互相扶持的。”她各夹一筷子菜到两个小孩碗中,“吃这道,这道我烧的!”
*
除夕一大早,陶康笙和林棠娟两人一大早出门去菜市场买菜准备今晚的年夜饭,陶茹之和林耀远留在家中大扫除。
除了大扫除,二老还布置给他们一个任务,这次回来得把各自房间里的物品收拾收拾,不要的拿去卖废品,还要的就打包好,到时候给他们寄回京崎。
这一翻箱倒柜起来就没完,收拾了一整天,翻出了好多以前的东西。
小学时候在校门口买的盗版公仔,从方便面里吃出来的卡片,爸爸买给她的一箩筐头绳,叠成一摞的奖状,以及,那年他们去濑户内海时留下的一些东西。
爱媛的蜜柑挂件,在小豆岛上买的狐貍面具,直岛泡温泉时买的“ILOVE直岛”的澡巾……当然,还有有关于林耀远的东西。
他付钱买下的那根很原始的珍珠项链,还有那张空白的明信片。
疑问时隔多年再次浮上心头。
思绪万千中,厨房里林棠娟高声喊着让林耀远去街口的超市去买一瓶啤酒回来,林耀远应声,隔壁房间噼里啪啦地一阵晃动,他放下箱子出来走向门口。
陶茹之几乎是下意识地随手捞起羽绒服跟上,冲着厨房喊了一声说:“我也去买点东西。”
陶康笙嚷道:“早去早回,啤酒鸭不等人!”
“知道了——!”
两人推搡着相继跑下楼,像十七八岁时第一次结伴出门去公园拍照,争先恐后着,生怕落后给对方。
那年的他们跑出楼道,抓起各自的单车把手,大路朝天各向一边。
两辆单车很早就卖了,她踢在他车胎上的伤痕也随之淹没在岁月里。
多年后的他们,并肩朝着街口的超市走去。
日暮后的天色慢慢暗下来,除夕的街头没什么人,楼下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只剩楼前的这盏依然坏着,使得这一处比周遭更昏暗。
于是他们经过这里时,在暗中牵了下手。
林耀远把玩着她手心里的肉,说:“你干嘛跟着我出来?”
“因为有个很想问你的问题。”陶茹之哈着冷气,从口袋里掏出临时塞进去的那张明信片,“这个空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当时在敷衍我吗?”
“明信片?”
他接过来翻看,有短暂的恍神。
“哦……我想起来了。这个空白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你对我无话可说?”
他又被她的解读逗笑。
“……是当时我对你的感觉。”他转过脸来盯着她的眼睛,“当时看到你的眼睛,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大脑空白,好像就想不出语言了。”
这一刻,陶茹之觉得身体里跑进了十八岁的自己,她手脚无措,别扭地挣开林耀远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明明什么事都做过了,更甜蜜的话也说过,却会为这句话感到不好意思。
林耀远察觉出来,默默弯起眼,双手插进兜,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还未黑透的小路上。家家户户透出浅黄色的灯光,这点暖黄被吞没在天地的深蓝色之间。
稍远的地方有人在试烟火,砰砰作响中,林耀远叫了陶茹之一声。
“我下午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了那张环球世界旅行的海报,就是我当时想买来送你的那个。”
“哦,怎么了?”
“当年没能送成,今年生日我再送你一次怎么样?这次我可以买两张了。”
陶茹之皱起眉:“拜托,你别提醒我我要三十了啊,那张船票用不了了。”
“啊,对……”他耸耸肩,“忘了有效期这个事。”
“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有有效期。”她调侃着,故意肉麻兮兮地恶心他,“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想去试着保证有效期是接下来的一生。”
林耀远却认真思索说:“太长了反而让人不安,短一点就够了。”
他的神情让她一怔,尔后也认真地问:“那你觉得是多久?”
他忽然从后面伸手来揉她的耳朵,露在冬夜里的手冻得她一激灵,慢吞吞却郑重说。
“二十分钟就够。”
他们的感情譬如此时,日落之后的时刻,不是那么光彩明亮的,但也不全然黑暗。
它是地平线落下之后,只存在二十分钟,但会随着每一天循环往复,由浅至深的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