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顷刻间,陶茹之怀疑自己还在回忆,误把回忆里的那句话放大了。
但回忆里,林耀远可不曾说过“再”。
她被这句话冲击得恍神,林耀远的脸已经凑近。
他站在她台阶下方,因此几乎是刚好和她平视的距离——陶茹之又看见了最当初看见的那双眼睛。
紧接着,他的目光不再与她对视,而是慢慢下移,停在她的唇边。
他开口道:“你大概完全忘记了我曾经说过的话。”
「不要把你想交往的任何男的带到我面前来。你带一次,我就会当着他的面亲你一次。」
他压低着声音,怕惊动一门之隔的他们的爸妈,又或者是天上正在注视他们的神明。
更怕惊动她。
因为他知晓自己的话多么无礼。
陶茹之已然冷静下来,微微扬起头,视线掠过他的发梢,不慌不忙地发问:“那么……你怎么不履行呢?他都已经走了。”
她的声音没有收,快暗下来的灯由此依然明亮。
他的视线随着她的话又往上游移,和她在不会再暗下来的灯中对视着。
半晌,他悻悻地松开她。
“看来已经吓不到你。”
陶茹之将手放进口袋,嗤笑他:“都快三十岁的人还开十多岁时候的玩笑,我怎么会被你吓到?”
“别四舍五入,我今年的生日还没过,离三十还远着。”
“你是在跟我暗示别忘记生日礼物吗?”陶茹之笑道,“前面哪年我有忘掉啊,放心吧。”
“那我可以指定我今年的生日礼物吗?”
“……行啊,你要什么?”
“我要你忘了我的生日。”
陶茹之下意识地反问一声:“你说什么?”
他语气决绝,重复道:“不要再送礼物给我,就是给我的礼物。”
过了好半天,陶茹之回了一句嗯。
“没问题,那我倒是省事了。”陶茹之主动结束了对话,“进去吧。”
*
第二天早晨陶茹之醒来,她订了六点半的闹钟,一起来就听见门外的走动声。
陶康笙从厨房端了早饭出来,招呼洗漱完的陶茹之一起坐下来吃,一边问起郭文康要不要来。
她嗦着面含糊地摇头:“他不上来了,一会儿直接走。”
陶康笙带着点醋味说:“我说你好不容易回来,怎么只在家里呆一天,居然是要去见他父母。”
“反正之后我就在京崎工作了嘛,家里可以经常回来的。”陶茹之安抚道,“毕竟他都同意除夕先来我们这了。”
“那他当然得同意,哪有你委屈他的道理。”
林棠娟也附和说:“我这一点我同意你爸。茹之,你要记住你去拜访他父母的过程不是代表是你单方面征求他们认同你,其实也是你挑选对方父母的过程。”
陶康笙语重心长:“如果他们为难你,你不用委屈自己,大不了这个婚不结。”
陶茹之连连应声:“他们再好也没有你们俩好啦,要是以你们做标准可就太难了。”
陶康笙戳戳她脑袋:“年纪越大嘴巴越甜了。”
“我发自真心!”
“那你之后得找时间回趟家,收拾收拾你那屋。”陶康笙说,“不然我怕到时候你收拾不完。”
“收拾?你们打算搬家吗?”
“是这栋楼要拆了,加入新区规划,可能明年动工吧。”林棠娟解释道,“我之前去找物业反映楼前那灯坏了赶紧找人来修,他不小心说漏嘴的。说都这样了还修什么修呢。”
“天……那算是好事啊!”陶茹之高兴道,“这房子确实很老了,你们可以趁机买个喜欢的新房子,钱不够我这里有。”她又兴奋道,“说不定你们可以考虑搬来京崎啊!”
陶康笙立刻摆手:“你自己还要准备新房呢,哪儿多来的钱?京崎的房子又那么贵。”
“没事啊,我们新房就买小一点嘛。”
林棠娟插话道:“我是觉得你们新房可以买小点,多出来的钱你得留给自己买一套小房子自住。这样万一以后吵架了什么的你不用憋在房子里受气,想走就走!”
她意味深长地瞅了陶康笙一眼:“我这些年就是后悔把我原来那套房子给卖咯。”
陶康笙嗫嚅着不说话了。
陶茹之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我也是想,可是京崎的房子确实贵,我要再买一套肯定就不够用,但给你们补贴肯定是够的。”
闲聊间,林耀远的房门也开了。
他眼睛还没睁开,游魂似的飘向卫生间,回来坐已然改头换面。
林棠娟纳闷道:“你起来这么早做什么?”
“律所昨晚临时通知我回去,有个案子要急推。”他看向陶茹之,“我一会儿也要去机场,介不介意我搭你们一个顺风车?”
陶茹之在二老的目光中点头。
走之前,四个人一起拍了张久违的合照。林耀远执镜,把手机横过来,为了让他们都能入镜,他挨在最边上,一张变形了的半边脸。
陶茹之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把中间让给两位父母,他们倒是笑得很灿烂,她离镜头最远,表情模糊。
咔嚓了几张,陶康笙定睛一看,不满意了。
“这我要拿来当朋友圈背景的,你们俩脸都看不清。”
说着就把陶茹之和林耀远往中间推,换他站到了最旁边执镜。林棠娟换到了陶茹之刚才的位置,挽住她的胳膊。
位置换完,陶康笙说着一二三,一手拍着林耀远的背一手按下屏幕。
最后一秒,林耀远擡手揽住陶茹之的肩头。如此,照片里所有人都是亲昵的。
一张完全像家人的全家福成型了,前提是忽略照片里陶茹之忽然局促的脸。
*
八点整,郭文康准时出现在陶茹之家的小区门口。
他从车上下来,让司机靠边稍等一下,一边给陶茹之打电话。
电话没接,但门口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
郭文康看见跟在陶茹之身后的林耀远,略意外道:“弟弟也和我们一起?”
“嗯,他去机场。”
林耀远主动拉开副驾门坐进,识趣地戴上耳机:“我眯一会儿,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
陶茹之和郭文康坐进后排,果真就按照林耀远说的,旁若无人地审视着郭文康的脸色:“没睡好?”
“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紧张。”郭文康挠挠额头,“担心你们见面会不会顺利之类的……想了很多。”
陶茹之板上钉钉道:“肯定会顺利的。”
“那如果不顺利呢?”
郭文康微愣——因为这个提问来自前排那个刚才说着要无视自己的某人。
“如果你父母对她有意见,你怎么处理?”
林耀远问得轻飘飘,内容却很尖锐。
郭文康陷入沉默,明显开始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送命题。
陶茹之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面打圆场,因为她也有些好奇郭文康的答案。
很快,郭文康出声说:“其实这个可能性不大,以我对我父母的了解,他们不会对茹之不满意。毕竟她那么优秀。”
林耀远又追问:“哦,是吗?他们的标准是什么?”
“身材和相貌都过关,工作也好,除了家庭可能稍微……如果要有不满,那唯一能诟病的地方就是这里。但我完全可以和他们沟通,毕竟我已经先去过你们家了,家庭氛围很好,我完全可以和他们证实这一点不是问题。”
郭文康回答得很诚恳,诚恳到有些不好听的程度。
“这确定是你父母的标准,还是你在心里对她的评判?”
林耀远猛地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他。
郭文康忙语无伦次道:“当然不是,那些都是外在的东西,我喜欢你姐姐是因为她这个人。”
林耀远更加咄咄逼人问:“那你父母也有可能不在乎那些外在的东西而单纯不喜欢她本人。到了不得不对立的立场,你站在哪一边?”
点到即止,陶茹之立刻打断他们道:“再聊下去先别说我和他家的关系,得是他和我家的关系先崩,你就别说话了。”她拍了下副驾的后背示意林耀远,又看向郭文康,“他大概职业病,喜欢刨根问底,你不用管他。”
郭文康松口气,摇头说:“怎么会,他是你家人,我完全理解。”他义正辞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姐姐受委屈的。”
前排静默片刻,传来一声潦草的“那就好”。
路况四通八达,几乎没有人在大年初一的早晨赶去机场,很快三人就抵达了目的地。
郭文康主动拿上自己和陶茹之的证件,还有各自的箱子去了自助机器处排队办理打印机票和托运,让陶茹之去休息区坐着等他。
林耀远的飞机比他们晚半个小时,还没有到开放值机的时间,于是他跟着她一起坐过来,陶茹之把随身的背包放在旁边的空位上,林耀远隔着她的包坐下。
她低下头玩手机,开了一局消消乐。林耀远转头瞥了一眼她的手机,随口搭话说:“你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爱玩消消乐?”
陶茹之嗯了一声:“解压。”
他继续说:“你看上一个人的眼光那么多年过去了也还是一样。”
陶茹之按键的手指被迫停下,擡头道:“彼此彼此,你爱随意给人下判断的样子那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变。”
“可是我没说错。”他的视线捕捉着正在排队的郭文康,“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这种人你还不判死刑?这不是谈恋爱,这是婚姻。”
“我很谢谢你站在我的出发点上帮我考察人。不过他的回答我并不算太意外吧。毕竟也谈了这么长时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大致也知道。”
两人隔着一只包的距离,完全像两个十足的大人交谈着。
她游刃有余道:“恰恰像你说的,这不是谈恋爱,是婚姻,所以没必要判死刑。”
“这么说是你对婚姻的容忍度大,还是对这个人本身?”
“这两者是一样的,他是我的结婚对象。”
林耀远沉默片刻,又问:“那为什么会选他?”
陶茹之侃侃而谈,仿佛这个答案已经在脑海中预想过很多次该怎么回答。
“那可太多理由了,他人很好,厨艺更好,如果你在英国的时候吃过他做的饭你就知道了……而且我喜欢他跟我求婚时的情景,那是一个下午,我把晒好的被单床单从阳台上抱走替换,他过来帮我,然后自然地问我要不要以后都帮我一起换床单。”
“我当时真的很讨厌总是一个人换床单,很累。”
这个理由似乎听上去潦草到可笑,但却是那个时候陶茹之最真实的心理状态。
林耀远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问:“他就这么跟你说的,要不要帮你一起换床单?”
“有什么问题?”
“没有。只是我以为他会跟你说那句不能免俗的——”他转过脸看着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陶茹之怔怔地对上他的眼神。
她旋即移开目光,垂下眼道:“不是所有人都要来这一套。”
远处,郭文康办理好托运,两手空空地走回休息区。
“怎么了,你们俩脸色都好凝重。”
他忐忑地发问,生怕两位是在暗地里讨伐他,不满他刚才在车上的表现。
林耀远什么都没说,站起来拍了拍郭文康的肩头,若无其事地说该我去值机了。
*
陶茹之随着郭文康拜访了他的父母,整个过程都很顺利,没有出现他们在车里争论到的情况,至少陶茹之单方面觉得没有问题,二老在明面上对她非常友善。
没有在他家呆很久,两天后陶茹之就以工作为由飞回了京崎,让郭文康继续在家陪爸妈。
他们目前同居中,自从有了结婚的打算后,两人在回国前就商量好到国内先一起住一段时间。但陶茹之不想完全失去自己的空间,所以他们找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两个各自的客房,以及一间共用的书房。
这几年都在英国,国内的朋友都慢慢淡了联系。因此独自回到京崎的这几天陶茹之几乎闭门不出,窝在家里处理工作上的事。
她入职的华阳公司是国内的老牌制药公司,目前国内市场饱和,想挖掘海外市场,正在并购有海外业务的小企业,因此陶茹之作为有海外工作背景的人材很顺利地跳进去了。
她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关于康盛制药公司的并购案。华阳很看重这次并购,不希望拖拖拉拉,她得在三月尽调前把团队整理完毕的相关资料全都过目一遍。财务报表,人力资源报表,业务报告、法律风险报告……擂起来厚厚一叠,说好的共用书房几乎已被陶茹之的文件占据。
也多亏这些文件,她一人在家的日子被占据得满当,与无聊二字绝缘,三餐也几乎全交给了外卖。
每当吃着外卖,陶茹之就开始想念郭文康。
眼看假期快结束,到了差不多他该回来的日子,陶茹之拍了一张外卖的照片,卖惨地给郭文康发过去。
等她吃完,手机的消息提示随即响起。
陶茹之随手打开微信,目光扫过最新的红点,手指一顿。
——「你说过要来看雨滴,是什么时候?」
这个沉寂已久的对话框浮到首页,让陶茹之一阵恍惚。
在刚来伦敦的前几个月,她时常盼望着这个聊天框。但林耀远似乎牢牢记住了他们的最后一次面对面交谈,如非必要就不随便找她。
所以他们聊得非常少,又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很多时候她醒着他入睡,他入睡了她醒着。每当这种中断的时候,翻看他们以往的聊天记录是她人生地不熟的日子里唯一的乐趣,就像高三最后压力倍增的冲击阶段时她与他互通便签那样。
她其实有很多事情想和他分享,刚到伦敦的见闻,在路边看到不怕人的鸽子,难吃的食物,漂亮的咖啡馆,缠绵的阴雨,夜晚十点才微暗的日落,第一张在大本钟下找路人拍的合影……但陶茹之知道自己不能发给他,最后,她统统发到了家族群里。
她看到他也会回复,夹杂在陶康笙和林棠娟的一大串关心中,他简单的回复就显得潦草。
慢慢的,年月过去,她和郭文康在一起之后不曾再主动发消息给他,对他发过来的消息也回得冷淡。
就这样某天过后,那个聊天框就慢慢从数个聊天框中沉下去,像一艘被冰砸穿的船,终于灌满陈年的积水,无法承载后慢慢沉底。
再后来她的手机在伦敦街头被偷了一次,原先的那先聊天记录也都跟着丢了。他们的界面变成一片空白,直到今天——
「你说过要来看雨滴,是什么时候?」
陶茹之没有想过林耀远会主动发来,更没想到是这样一条消息。
她提出想要看雨滴是真心实意,但没抱希望,因为不觉得他会想要再和她私下见面,在她快要结婚,而他也已经有了女朋友的情况下。
所以她只说了“有空”,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客套词。
而他揪着这个客套词,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有空。
陶茹之不想赋予这个举动复杂的含义,愿意理解为他听出来她的矛盾,所以给了她一个大方的台阶,让她能够去看看雨滴。
这说明他真的成熟了,不再意气用事,也已经能平和看待他们的曾经,是这样吧。
于是陶茹之痛快回他:「要不等文康回京崎那天,我们俩一起去你家看雨滴,ok吗?」
她的消息发送过去,对面就没有动静了。
陶茹之并不在意,律师都很忙,与工作无关的消息他隔天回都不奇怪。
果然到了深夜,陶茹之才收到林耀远的回复,惜字如金:「随你。」
陶茹之随即和郭文康商量了一个日期,把时间发给了林耀远。
这次他回得挺快,只不过直接连字都省了,一个ok的自带表情。
*
郭文康离春节假期结束还剩三天的时候从老家回来,两人打算花两天看看中介发过来的房子,最后一天再去林耀远家里。
郭文康也是一个爱狗的人,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小狗,后来走丢了,自那之后他很伤心,发誓不再轻易养狗。
不过在陶茹之和他提起雨滴的故事之后,又勾起了他久违的念头。
他开始和陶茹之商量,结婚后要不我们也开始养一条狗吧?
陶茹之正低着头在各种购房平台上乱蹿,头也不擡地说先把我们自己的窝搭好吧郭同志。
郭文康哦一声,把他标记的房子也发过来给陶茹之,问这个怎么样?明天也可以临时看。
陶茹之瞥了眼,图片看上去不怎么样,但既然他中意,她点点头说好,看一下无妨。
这套房子放到了最后看,陶茹之本来没抱太大期望,结果发现居然是这两天里看下来相对最满意的一套。
看完房陶茹之累得不想动弹,郭文康也是,第二天约的午饭时间两个人差点双双睡过头。
她和郭文康慌里慌张下楼,林耀远的车已经等在他们的家楼下。
因为两个人刚回国没多久,目前车子都还没买,林耀远知道这个情况后就约好时间说来接他们。
距离约定时间过了快二十分钟,他们才小跑着上了车。
陶茹之示意郭文康去副驾,自己主动去了后排。
郭文康坐进副驾,想起第一次见林耀远时他对陶茹之的毒舌,心想坏了,这必然是很锱铢必较的人,他们还迟到这么久。
他连忙硬着头皮和林耀远道歉:“我们昨晚看房回来太累了,都忘记定闹钟就睡了。让你来接还让你等,真是不好意思。”
林耀远却微笑:“这有什么,倒是你们房子看得怎么样?”
郭文康被他回复的好脾气搞得有些混乱,愣了一下,掏出手机说:“我们俩都觉得这房子还不错,可以考虑。”他将手机递过去,展示昨晚实拍的视频,“怎么样,是不是还可以?”
林耀远接过来看,来回拖动着视频的进度条,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郭文康看着他的脸色,略奇怪地问:“哪里不对劲吗?”
林耀远另一只手点着方向盘,意识飘到很远的地方,话却脱口而出。
“这房子没有临河的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