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联谊结束之后,打算回白菏的前一晚,陶茹之很冲动地买了去乌兰察布的票。
她自己都说不清是因为极光本身,还是由于其他原因。只是内心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如果不去一定会遗憾的。
她不想再有更多遗憾了。
临近假期,普通的位置都没了,但商务舱还有位置。索性车程短,票价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
两人约在火车站碰头,晚上八点的车,陶茹之七点就到了,在站内慢悠悠地吃了个晚饭,还在问林耀远要不要帮他点一份,但没收到他的消息。
离发车还有半小时,她问你到哪里了?
十五分钟,陶茹之打了好几个电话,没接。
还剩堪堪五分钟,林耀远终于急匆匆地从站外跑进来。
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卫衣,帽子随着剧烈的跑动上下一颠一颠,陶茹之立刻注意到,站在检票口前冲他大力招手,他无头苍蝇的脚步猛地刹住,直转着冲她过来。
两人踩着发车前一分钟坐进车厢,堪称千钧一发。
林耀远喘了半天,气息才逐渐平静,一边嘟囔着饿死了,一边拉开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一只从便利店买的金枪鱼饭团。
“你干嘛去了,连晚饭都没吃?”
他大口咬下,鼓鼓囊囊地含糊其辞:“就是在忙。”
看他不想多说,陶茹之也就不追问,从包包里翻出纸巾给他。
“你擦一下吧,都跑出鼻涕了。”
他一边擦鼻涕一边吃饭团的样子莫名地很可爱。
黑夜里窗外都是车厢的倒影,陶茹之托着腮,看着车窗上倒映出的林耀远——一只狼吞虎咽的小动物。
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干裂起皮的嘴唇,帽子卫衣斜在肩膀半边。她喜欢他现在这幅大意的,一点也不帅气的样子。
林耀远还以为她在看风景,低头吭哧吭哧,很快把饭团解决,擦完嘴巴,随口说:“你在看什么?”
“你这么点够吃么?”陶茹之反问。
“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她哦一声,又低下头去翻包,摸索出一只润唇膏给他:“要不要涂?”
林耀远顺势接过,看了看包装,平白来了一句。
“果然是柚子味。”
陶茹之故作镇定地低头刷手机,假装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他把唇膏还回来,一边轻描淡写地问起前两天的联谊。
“那天结束有没有人来私下约你出去?”
“有啊。”
“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很忙啊。忙着回家,说以后再说。”
他哦了一声,语调上扬。
陶茹之也随口问他,她问得就相当正派了。
“开学一个月了还适应么?”
他却回答:“也有人约我出去,不过我也没去。”
“……谁问你了。”
“我以为你想知道呢。”
“……”
陶茹之横他一眼,决定不搭理他,低头开始刷手机。
火车上信号很差,等候界面刷出来的间隙,她将头抵在窗边发呆。于是,视线晃悠着,被林耀远放在一旁的背包吸引。
她又看见他的背包上挂着的桃子玩偶。
“这是……”她凑近背包,用手拨动着玩偶,终于有机会兴师问罪,“我买给雨滴的那个吧?怎么到你包上了?”
林耀远正在合眼小憩,闻言掀开眼皮看一眼,又闭上眼含糊地点头。
“雨滴玩具太多了,我姑姑家塞不下这么多。”
“……那个时候雨滴还没被送去你姑姑家。”
“哦是吗。”他面不改色,“那就是雨滴不喜欢了,我代为接收。”
“它告诉你不喜欢的?”
“对啊,它汪汪好几声,把桃子咬出一个小洞。”
陶茹之垂下眼睛检查,才看见它圆鼓鼓的脑门上还真的多了一个创口贴,图案是粉色的小猪。
她指着那块地方问:“它也是粉色小猪?”
他睁开眼调整了下坐姿,顺势捏了捏桃子玩偶的脸,“当初给你买的创口贴还有多,就给它贴了。”
陶茹之哦了一声,顺着创口贴摸了摸它的脑门。林耀远的手还在捏它的脸,两个人的手指在它小小的一圈脸上各自为政。
仿佛,玩偶是小小的地球,而他们的手指是环绕着它公转的卫星。按照着既定的轨道,不越轨地,不远不近地周转。
*
在火车上的两个小时飞逝而过,一睁眼,陶茹之就发觉到目的地了。
这辆火车上的人很满,来追极光的摄影发烧友不少,因此去草原的一路都是人人人,说热闹也热闹,比起去追极光,感觉更像是赶集,尤其是都快夜里十一点了,感觉更是诡异。
不过这种感觉一到草原就消退了。
草原太大,把他们拆分成一只只蚂蚁。陶茹之和林耀远两个人走到cao,他变戏法地从他的黑包里掏出野餐垫、驱蚊膏、望远镜、羽绒服……陶茹之茫然地看着他穿上衣服,草原上夜晚的风毫无阻挡地袭来,她猛地打了个哆嗦。明明才是秋天,却已经有了隆冬的清冷。
林耀远和她大眼瞪小眼:“你衣服呢?”
“……你怎么不提醒我要带羽绒服啊?”
“……我以为这是常识。”
“我之前又没来过草原。”
她虎视眈眈地盯着林耀远,很直白地暗示他把衣服脱下来给她。
正常拥有一点绅士风度的人在听到她这么说,也应该照做了。
但林耀远只是在冷风中把羽绒服裹得更紧,望着天空说风凉话:“哎呀那真是对不起我没提醒你了,你赶紧祈祷极光快出来,出来拍完我们赶紧回民宿。”
“……”
陶茹之哪舍得委屈自己,上手去扯他衣服。
“你本来穿得就比我厚,外套先让我穿吧!”
林耀远赶紧死守住——“陶茹之你流氓啊扒我衣服?”
“我是扒你外套又不是扒你内裤,哪里流氓了?”
他一本正经:“现在我甚至可以给你内裤但不能给你外套。”
“赶紧滚……”
陶茹之和他角逐了两个来回,最后很顺利地把他的外套扒下来裹到了自己身上。
衣服已经有点捂热了,带着林耀远的体温,陶茹之舒服地喟叹一声,冷到已经缩起来的腰板瞬间挺直。
风水轮流转,这一刻缩起来的人变成了林耀远。
他叹口气,没辙地说:“陶茹之,我要是感冒你负全责。”
陶茹之很体贴:“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霸占的,穿暖和了再给你。”
林耀远又叹口气,把耳机挂上脑袋,一副不想搭理土匪的表情。
两人不再说话,四周变得更安静。
极光还没有到来,有人在调试三脚架,有人在开着手电筒打牌,也有人在拥吻。不过这些都与他们无关。距离很远,谁都看不见谁,没有光污染的草原寂静地拥抱着所有人。
陶茹之举着望远镜看向夜空,太干净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没什么值得观赏的,她放下望远镜,看向鼻头通红的林耀远。
心头浮过不好意思,她很干脆地把外套脱下来,大言不惭道:“我人好,给你捂热了,给你。”
“……”
林耀远感觉已经冻得没脾气了,居然没有回怼她,很快地把衣服接过去。
但他也没有穿上,身体往她这里一挪,肩头撞上她,还没等她抱怨,林耀远已经展开了外套,勉强盖住两个人。
草原变得更寂静了。
陶茹之和他相碰的胳膊难耐地维持着一种姿势,最后忍不住说:“不用了,你自己穿吧。”
“你要是想体会一下我刚才的感受可以坐远点。”说完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他从衣服里伸出来手又赶紧缩回去,伸进外套里时手背不经意打到她的手背。
陶茹之被冻得一激灵……他的手冷得像刚从冰箱里冷冻层里拿出来。
她犹豫着,在意识清醒前已经伸出手。
林耀远的身形一顿。
盖在两人身上的外套向上鼓了一下,随后变得平静。
林耀远调整着呼吸,随后瞥向陶茹之,她已经把脸转向一边。
这次轮到他发问:“你干什么?”
她一句闷闷的话传来:“说了啊,我人好,给你捂热。”
过了一会儿,外套又鼓了一下,接着是更剧烈的一阵鼓动。
陶茹之的呼吸微微粗重,咬牙道:“你的手已经热了。”
“还不够。”
“不要赖皮。”
林耀远的喉结一滚:“陶茹之,这次是你先的。”
“我知道。”她的声音挣扎着低下去,“……我知道。”
林耀远凝视着她垂下去的后脑勺,声音慢慢放柔,接着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陶茹之。”
她没有说话。
他忽然很冲动地说:“如果我们拍下此刻我们的样子作为合照发给他们呢?”
陶茹之顿了顿,笑道:“那就不是新婚礼物,而是分手礼物了。”
“其实到这一天之前我都在想,或者说在赌,他们会不会突然就觉得不合适而不结婚了。”林耀远喃喃,“他们既然这么被彼此吸引,那他们就没想过他们的孩子也可能会吗?……他们似乎对我们太放心了。”
“因为我们就是能让他们放心的孩子。”陶茹之终于抽回了手,“我们需要扮演好的就是和以前一样,足够让他们骄傲而不是为难,这十多年来他们已经很辛苦了。”
她擡头看向夜空:“林耀远,我们还不算太越界,还有刹车的资格。感情这东西……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我们之间萌生的也许是很短暂的悸动,和他们要携手的一生相比只是过家家。”
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在解析数学题,很无误地得出尽量不失分的最优解。
“……你认为我们之间只是过家家?”
而他的声音变得很飘渺,像蜡烛被掐灭后飘出来的烟。
陶茹之沉默了很久。
“难道你能保证这一瞬就是一生吗,万一……所有的关系都被搞得面目全非,我们全部都变成陌生人。”陶茹之再度笑着看向夜空,“至少现在,无论如何,最起码我能变成帮你紧急时刻签字的那个人呢。”
极光就是在这个时候降临的。
荧绿的光芒在夜空中浮动着,像那上面也存在着一片更为纯净的草原。刹那间,他们好像身在一座有着巨大穹顶的教堂中,只有快门声的沉默听上去反而震耳欲聋。
陶茹之茫然地盯着这片极光,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濑户内海上偶然一瞥的海市蜃楼。
它们如此相似,都是自然灵光一现的神迹。陶茹之有一种预感,她的人生里不会再看见这样的极光,也再看不见那样的海市蜃楼了。
那和她一起目睹这两次神迹的这个人呢?
相反,他不会就这样消失。到了明天,将会在她的生命里持续地存在下去,以另一种身份。一种除了爸爸之外比任何人都要亲近的身份。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喜欢的人做成家人,大多数都是无疾而终,而她竟然就能此刻敲定,算不算一种另类的幸运。
尽管这份幸运里包含了对互相的折磨。
漫天的极光到了顶盛,耀眼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她却一眼都没有眨,一动不动望着天空。直到林耀远将相机伸过来,冷淡地说我们该拍合照了。
陶茹之这才眨了下眼睛,转过头来对着镜头微笑摆pose。
林耀远比划了下:“我开的视频模式。”
陶茹之一怔,继而对着镜头开始说:“爸爸,林阿姨。你们看到极光了吗?天地都在见证你们的爱情,新婚快乐!”
镜头的画面微微地倾斜着,是拿着的人没有拿稳。
兴许是气温太冷了,所以林耀远的指尖在不经意地颤抖。
*
极光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但因为来得晚,真正结束时也已经是凌晨两点。
两个人蹭别人的车到了镇上,这附近并没有特别好的民宿,不过房间的卫生条件意外地很干净,唯一有点问题的是隔音。
陶茹之一进来,隔壁林耀远同步进门的声音也清晰地传来。
他走来走去,声音一会儿远,又一会儿近。
她早就随便洗把脸躺下了,却愣是没睡着,侧耳听着隔壁的声音,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像月色一样黯淡下去。
夜很深了。
咚咚,墙壁突然被从那头敲了两下。
陶茹之没问他为什么不睡,为什么要敲墙,只是也擡起手,咚咚,回了他两声。
过了半个小时,他又敲了两下,她回敲两下。又隔半小时,一小时……床头的时间从两点到三点,四点,一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
房间里那片不遮光的淡白窗帘照进一丝灰蒙蒙的光。
这是他们还没有变成家人前的最后一晚。
他们互相骚扰着彼此,像是故意折腾着不让对方睡觉,竟然真的熬到了天亮。
但在陶茹之的心里,这是一次告白。
墙壁的叩响有时候和心跳的声音很接近,不是吗?无法再说出口的“喜欢”,只适合这种自作多情的联想,模糊成硬邦邦的拟声词,“咚咚”。
因为他们的名字和心脏,只有一样能并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