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飞机在三小时后降落在东京成田机场。
林棠娟发来信息说已经在出口等他们。这次旅行计划可以说是她一手安排的,预计抽出十天的时间带他们环游濑户内海,只是她工作地点在东京,所以他们先飞到东京和她汇合。
排队入境的人排成长龙,过了半小时才轮到他们。陶康笙走上前把护照交给海关,对方询问入境目的,陶康笙乐呵呵地指了指还在排队的陶茹之和林耀远,蹦出两个单词:“FamilyTravel!”
陶茹之隐隐听到他的回答,模糊地想,爸爸的发音真是够糟糕的。
但他好像真的很高兴。
尤其是走出到达口看见林棠娟的那一刻,他快步走上前,没有遏制住激动和人拥抱。林棠娟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他,陶康笙赶紧松开,回过神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也不敢和陶茹之的眼睛对视上。
陶茹之觉得好笑,很辛苦地才把嘴角压下去。
林棠娟接着转向她,对她敞开怀抱。
陶茹之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也轻轻回抱了林棠娟一下,在她耳边说:“谢谢林阿姨上次送的御守。”
林棠娟松开怀抱,笑道:“别和我客气,没太多可以为你做的。我先带你们去酒店,下午你们可以随便逛逛,我处理完工作晚上过来找你们。”
她向公司批准的假期要到明天才能生效,今天还得加班加点把任务完成。
陶康笙忙说:“你忙你的,工作要紧。有我呢,我下午先带他们逛逛。”
“好。”她最后才看向林耀远,“耀远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陶康笙摆手:“这什么话呢,耀远特别好。”
陶茹之眼看林棠娟的眼神移向自己,似乎在担心是不是有给她造成困扰,搞得她下意识很想脱口而出当然。
“当然……”她回过神,“我们相处得没什么问题。”
林耀远扬起微笑,对林棠娟说:“你看,我没骗你。”
林棠娟拍拍他的肩,神色终于放松下来。
她在东京换了国际驾照,这次开着公司的车过来接他们,把他们送到下榻的酒店后就急匆匆离开了,走之前给他们罗列了好几家附近的餐厅。三人投票,最后挑中了一家蛋包饭的专门店。
然而一到店,发现菜单上全是日文,没有英文菜单,也没有图片。陶茹之和陶康笙大眼瞪小眼,正在犹豫要不要换一家,林耀远拿过菜单扫了一眼,把上面的菜名翻译成中文告诉他们,又问:“你们要点哪个?”
“牛腩蛋包饭。”陶茹之郁闷地看向林耀远:“你会说日文?”
陶康笙也很惊讶:“你自己学的?”
林耀远轻描淡写地点头:“打算有机会就自己来这里看她,所以学了一些最基础的。”
他擡手叫来服务员点单,口音确实听上去带有一点生疏,但在陶茹之听来并没有太大差别。
陶康笙坐下没一会儿就冲去厕所。
陶茹之和林耀远面对面坐着,她试探地叩叩他的桌子:“那你也教我两句可以和人沟通的。”
“行啊。”
林耀远居然摆出认真的神色真的来教她。
“すみません、和英语里excuseme差不多,也可以表示程度不太严重的抱歉。”
陶茹之摆手:“这个太基础了,我知道。我还知道阿里嘎多。”
林耀远挑眉:“是吗,那就够用了。”
“哪里够用,我都看不懂菜单。”
“八嘎当然看不懂。”
“……八嘎我也知道意思!”
“就是猜到你知道我才说的。”
滚啊。
陶茹之看了眼从厕所回来的陶康笙,硬生生忍下这两个字。
下午陶康笙带着陶茹之和林耀远去了上野公园,那里有座大佛,林棠娟说那里是专门求学业的。
两个人在陶康笙殷切的目光下分别去拜了拜,他们运气好,四点半结束参拜,而他们恰巧二十八分赶到。
不过此时距离林棠娟结束工作还有一段时间,室外的天气实在太热,三个人很快躲进商场里吹空调。
商场一楼都是大牌彩妆,陶茹之本来只是走马观花地逛一圈,陶康笙却突然提说:“茹之,你想不想买点什么化妆品?以后上大学也要买的吧,要不要现在挑一挑?”
陶茹之对化妆这件事还没有清晰的概念时,同桌已经偷用妈妈的化妆品来上课了。有一天她让陶茹之仔细观察她和以前相比有什么不一样,陶茹之根本没看出来,然后同桌眼睁睁地从眼睛里掏出两个薄如蝉翼的小圆片。
陶茹之吓得半死。
对方看到陶茹之的脸色后爆笑,给她科普说这是美瞳。陶茹之敬谢不敏,心里暗自认定这是刑具。
她以为自己不会对这种酷刑感兴趣,但此时被陶康笙提起,闻着化妆品柜台里漂浮着的特有的香气,却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蠢蠢欲动。
“那我去挑根口红吧。”她思忖。
陶茹之贫瘠的知识让她想不到太多的品类,第一反应就是买一根口红。曾经去亲戚家做客的时候,姑姑就用口红在她脸上画了两坨小圆圈。
陶康笙点头:“好啊!我们帮你一起挑。”
我们,无形中把正在走神的林耀远也扯进来了。
他回过神说煞有其事道:“第一支口红吗?那可得好好挑。”
陶茹之陡生一股别扭的不好意思,左右手开弓推两人的背把他们轰走。
“你们自己逛逛吧,别管我。”
她的钱包塞了一张陶康笙给的信用卡,不愁买不了。
陶康笙看出她的不好意思,笑道:“那我和耀远去别的地方转转,你需要就喊我们。”
“没需要!”
陶茹之甩开两人,一家家化妆柜台逛过去。这种感觉奇异地不错,是一种离梦想中的大人的世界更靠近一步的实感。那些口红不仅是化妆品,更是通往世界的手电筒。
她停在一家耳熟能详的大牌柜台前,在口红架子上看了一圈,挑中了几支口红涂在手臂上试色,筛选一番之后在两个颜色当中犹豫不决。
“最上面这个颜色好看。”
她低着头正在研究,林耀远的声音冷不丁在头顶响起。
陶茹之环顾一圈,没看见陶康笙。
“我爸呢?”
“又去厕所了。”
“……好吧。”
“还没想好选哪个吗?我都等困了。”
“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支口红,当然要仔细挑。”
“那这个就不错。”他直接上手指了一下涂在她手臂最上面的颜色。
陶茹之摆出狐疑的表情,不信任他会真心给自己建议。
林耀远拿过口红,在她脸庞比对了一下,更确信地端详道:“嗯,确实是这个颜色合适。”
陶茹之认真听着,点头说:“谢谢你的建议啊,那就这只吧。”
她果断拿起了林耀远没选的另一只口红。
林耀远:“……”
*
傍晚时分,林棠娟提前结束了工作来找他们汇合,明天就要出发去濑户内海的关系,留在东京的时间不多,剩下的这个夜晚理所当然地要去它的地标建筑,东京塔。
路途中经过就在东京塔边上的增上寺,发现这里人流异于往常得多,似乎正要举办什么活动。
通往正殿的路面和阶梯上摆放着稀疏的蜡烛,且每个蜡烛外罩着白色罩子,上面有的绘画,有的是陶茹之看不懂的日文。陆续有人进入寺内排队,四个人暗中观察,发现他们排队在领取那个蜡烛和烛罩,队伍都快排到门口了。
“我查查。”
林棠娟说着打开谷歌,行动力迅速地查明了今晚果然有个特殊的活动,据说是增上寺的“百万蜡烛之夜”,口号是在盛夏的夜晚,以关闭电灯,度过慢节奏的夜晚为环保理念。
“说是到了八点的时候东京塔还会配合活动熄灯一小时。”林棠娟感兴趣地说,“我来东京这么久了还没见到过,今天运气真不错,大家要不要参加?”
陶康笙指着队伍说:“那我们也可以领那个蜡烛吗?”
“可以的,那个是许愿蜡烛。排队先到先得。”
“那我们排吧!来都来了。”
陶康笙主打一个凑热闹,陶茹之和爸爸相反,对许愿蜡烛这一类的东西并没有太大兴趣,下午去神寺也是为了让爸爸安心。
她更愿意相信事在人为。如果换平时也不是不能参加一下,但队伍太长了,即便是盛夏的傍晚也很热,她萌生退意,指着阴凉处唯一空着的一处长椅说:“我就不领了,在那里等你们。”
“耀远呢?你不想也可以去坐着。”
陶康笙不勉强,看向林耀远也询问他的意思。
林耀远估计是比起排队,更不愿意和她挤着坐一起,没什么犹豫地说:“不用,我挺想领的。”
于是三个人排到队尾,陶茹之独自一人坐到不远处刷手机。空间里好多人发了说说,晒高中最后的假期。陶茹之一路滑下去,无聊的内容太多,她连敷衍的赞都懒得点。
买的流量信号不佳,刷了一会儿就刷不出图片了。陶茹之没耐心等加载,干脆摁灭屏幕,无所事事地看着人群。
队伍里陶康笙他们排到了中央,三个人正在聊着什么,气氛非常和谐。
陶茹之陷入怔忪。
因为……这一刻的他们看上去,真的挺像一家人。
那坐在这里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脑子里晃过这个念头,陶茹之低下头嗤笑自己矫情。明明是自己选择坐到这里来的,可为什么,内心就是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失落。
如果只有她和爸爸两个人,那么爸爸会放弃凑热闹,又或者她不愿意爸爸扫兴,强打起精神陪他排队。
而现在这样就很好,她不用勉强自己,爸爸也有人陪了。
往后她去上大学,去飞机都要飞两个小时的地方,那个空荡的家也不会只剩爸爸孤零一个人。
所以中间即便和林耀远有再多摩擦,她也没有真的要破坏这份关系。这份对陶康笙说尤为珍贵的,不会让他感到寂寞的关系。
他想尽可能留下她喜欢的一切,而她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
陶茹之沉思半天,回过神时那三人已经满头大汗地领完蜡烛,走到后面的桌子旁去制作他们的外罩了。
不一会儿,陶康笙和林棠娟很快抱着各自的蜡烛出来,他们的烛罩上分别用紫色和绿色的马克笔写了两行字,距离太远看不清写的什么。
他们蹲下身,将蜡烛小心地放在边缘。
陶茹之起身向他们靠近,一走近就听见陶康笙边放蜡烛边嘀咕:“这个位置不容易被风吹到吧?可不要把我蜡烛吹灭咯……”
林棠娟认真地和他探讨:“那我们再换个位置,让其他蜡烛帮我们挡挡风。”
“好!”
两个人拿起才放好的蜡烛,换去一处蜡烛比较聚集的区域。
围观的陶茹之哭笑不得,忽然之间理解了这两个人为什么会相爱。
而等他们起身散开,她终于看清了那两只蜡烛的罩子上写的字——
「希望女儿能去她想去的大学!」
「祝茹之金榜题名^_^」
陶茹之愣在原地,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就在她坐在长椅上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时候,他们排队领的蜡烛却是想为她祈祷。
林耀远是最后一个完成的,拖拖拉拉从帐篷里出来,走到阶梯处将他的蜡烛放在那两个蜡烛旁边。
他的罩面上也写了字,选的蓝色的马克笔,字迹依旧那么飞扬:
「祝陶茹之前程似锦」
天色渐渐暗下,蜡烛的存在也慢慢变得清晰。
陶茹之盯着林耀远写下的这盏蜡烛,黄色的烛火在她难掩惊讶的眼睛里跳动。
虽然她能猜到他的动机,大概率为了附和林棠娟而写下的,没有多少真心。
可不管怎样,那依然是对她的祝福。
在这条长长铺设的蜡烛红毯,无数陌生的期许中,有三盏蜡烛与她有关。
陶茹之有些别扭地收回目光,她不擅长表达真实的感谢。很多时候无关痛痒的谢谢两个字能轻易说出口,但到了真正需要用上这两个字的场合,它反而变成了一种她还未掌握的语言。
“你们怎么把所有鸡蛋放一个篮子里。”她板着脸,“多许点其他愿望不好吗。”
林耀远反问:“不是说重要的事情要讲三遍吗?”
陶茹之故作潇洒:“高考而已,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那是谁半夜睡……”不着两个字还没脱口而出,就被陶茹之掐了下手臂,往外一拉,小声威胁他不许乱说。
“我也去领个蜡烛好了。”
接着她松开林耀远,独自朝队列走去。
既然说不出口感谢,不如给大家写一句祝福。
遗憾的是排了半天,轮到陶茹之时蜡烛恰好发光了。
陶茹之无语凝噎,只好灰溜溜地退出来。
她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走到八点整,完全是听到人群中齐齐爆发出惊呼——触目所及的视线中橙黄色的东京塔猝不及防地灭灯了,照亮增上寺的灯光隐去,陶茹之的视线被绊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阶梯上的一个人。
“sorry!”
对方悠悠地开口:“不是教过你すみません,就忘了吗?”
陶茹之一听,抱歉的语气跑光光:“你怎么杵在这里?”
“拜托,我是来找你。”
“找我?”
“预约的餐厅快到时间,我们该走了。”
结果突然黑灯,他差点踩空,刚停下来摸手机想开手电,身后就被陶茹之的脑袋撞了一下。
“我还以为被谁用石头砸了。”他感叹。
陶茹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说她脑袋硬,却不计较地说:“行了,走吧。不是赶时间么。”
林耀远扬眉,对陶茹之居然不和他争口舌之快感到诧异。
不过他很快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扭头没走两步,跟在他身后的人又一头撞到他背上,力道还不轻。
“天呐你没事吧?”她演技浮夸地道歉,“不好意思啊,太黑了,人又多,还全是台阶,真不好走啊。”
你不是说我头硬吗?那就多给你来几下。
陶茹之藏在黑暗中的脸正得意洋洋。
林耀远情不自禁想笑,又觉得很无语,最后撇下一句那你小心脚下又继续向前。
而陶茹之对这个反应很满意。
此时增上寺已经水泄不通,挤满了参加活动的人。林耀远走在前面开路,她一路跟着他走,却时不时假装脚滑,每次都能精准地袭击到林耀远。多来几下之后陶茹之自己的额头都痛了。
林耀远分明是贼喊捉贼,他的背才是硬得像石头。
但每次看到自己往上一撞,林耀远身型一顿又忍耐地往前走时,她就觉得额头的那一点点痛无伤大雅,因为太有趣了。
她又找回一点最初捉弄林耀远的快感。
虽然这个举动实在太幼稚,应该适可而止。陶茹之自我约束一番,决定不再这么做。
然而——“怎么不打了?”
“嗯?打什么?”
前方传来林耀远淡淡的追问,陶茹之没反应过来,前面的人突兀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远处的昏黄烛火露出,又被他挡住。
“你不是把自己的脑袋当棒槌在我背上打地鼠吗?好玩吗?”
他停得太突然,她来不及收回,这次不是背部,正中他胸口。
太近了,这个距离,如果林耀远此时伸出手就可以算拥抱。
陶茹之的鼻尖贴上他的棉质T恤,仿佛能直接碰到冒着热气的皮肤下的心脏。跳动得很混乱,像烛光的影子在灯罩上随风东倒西歪。
是自己的心跳吗?还是他的?
四周人声鼎沸,手电光的影子乱晃。唯独他们在的这一角,如同八点那一刻熄灯的东京塔,忽然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