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过这片群山,前面就是白菏市了。
陶茹之将插了吸管的水递给驾驶座的男友,他的视线依然直视着空荡荡的国道,微偏过头就着她的手啜了几口。
一天的长途自驾让他的眼睛泛红,但听到她说“快到了”时,疲倦的神情显出几分紧张,开始重复已经问了她好几遍的问题。
“带的这些东西够吗?要不要等下到了再去市场上买点新鲜水果?”
“够了,他们也备了好多年货。”
“这是两码事。毕竟我第一次去见你爸妈……”他迅速改口,“去见你爸和你阿姨,当然要给他们俩留下好印象。”
陶茹之将水放回去,自己又拧开一瓶灌了几口,声音含糊不清地回答他:“放心,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
“糟了……”男友突然神色一变,“我光记着他俩的份,好像漏了你弟弟的礼物。”
水波动着漫过喉管,陶茹之闷咳两声,好久才说:“没关系的,他不介意这些。”
“还是等会儿到你家前拐道去趟商场吧?他喜欢什么?”
傍晚时分,国道地平线的黄昏照进车内,不算明亮的光线却刺得她闭上眼睛:“不清楚啊……我和他以前关系就不好。出国这几年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男友不意外她的回答,毕竟交往这两年就没怎么听她提起这号人,于是转问:“那他现在做什么的?”
她迅速道:“律师。”
“噢……”他斟酌着,“那不然就送个钢笔吧。”
陶茹之说随便,边按开车窗户,将额头探出窗外吹风。
最后,他们还是临时拐去市中心的商场买了支钢笔,到家时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四十分钟。
陶爸发微信过来,说耀远也还没到,不急,你慢慢来。
陶茹之紧绷的背脊微微松懈。她靠在车背上,这才察觉到后背好酸——她居然不知不觉地挺了一路。
车子驶进旧小区,她看着熟悉的楼,那个年代看起来时髦的绿色墙面如今只感觉土气。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除了单元楼正前方这盏失修的路灯,不知是哪一年坏的,到现在都黑着。
男友摸着黑从车上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拎下来,她开着手机的灯筒照路,直到走进楼才关上。楼里多年前就安了声控灯,好在没有坏,随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亮起黄色灯盏,最后停在顶楼。
男友气喘吁吁地停下,腾出一只手正了正衣服的褶皱,又一连问自己看上去还不错吧?得到陶茹之肯定后松口气,擡手郑重地敲了两下门。
门应声而开,屋内的昏黄泄进楼道,陶爸探出身子,对上陶茹之的眼睛。
他喉头滚了两下,嘟囔了一句:“怎么比视频里看着还瘦了?”
陶茹之笑着推他进去:“伦敦那地方呆个几年不想瘦也不行啊。”
他开始絮叨:“让你早点回来不听,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容易。”
“我也想早点回来啊,这不是中间疫情嘛。”
“哎,那段时间你很辛苦吧……”
“还好,那个时候他帮了我很多。”
陶茹之指了指门口还拘谨站着的人。
陶父忙对着他招手道:“你就是茹之男朋友吧,辛苦你照顾她了。”
男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茹之也很照顾我,我们俩在外是相互照应。”
厨房关着门,饭菜的香气顺着缝隙飘满客厅,陶爸拍了下陶茹之的背:“去和你阿姨打声招呼吧,她知道你今年回来过年,从早上忙活到现在了。”
陶茹之点点头,拉开厨房门,踌躇了一下才出声:“阿姨,需要帮忙吗?”
林妈分出神扭头看她:“不用不用,你回来坐那么久的车多累啊,去外头坐着吧!”
陶茹之卷起袖子道:“不累的,哪有你做这桌菜累呢。”
林妈笑着摇头:“平常还不都你爸做饭,这次你们回来过年我才申请下厨的,哪累啊。好不容易人能聚全,我高兴呢。”
陶茹之还是坚持:“那也得帮忙。”
林妈沉吟:“那你帮我催下耀远那小子,问问还有多久,应该快到了才对。”
陶茹之微愣,尔后点头说好。
她摸出手机,从联系人里找出林耀远,点开他的头像。
两个人的聊天界面是一片空白,像结冰的湖泊。
她打下三个字:到哪了?
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从聊天框里删除。
陶茹之擡起头,仿佛收到回复后回答林妈:“他说马上了。”
*
客厅的陈设几乎没变,沙发套没挡住的地方有一处裂皮,翻出暗黄色的海绵。
陶茹之从厨房出来,走过去拉了一下沙发套,将那处瑕疵挡住,顺势坐到男友旁边。
“我爸呢?”
“刚拉着我说了几句话,现在去厕所了。”他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他不会是不想和我说话借口去厕所吧……?”
陶茹之笑:“没有,他一直尿频。”
电视里春晚载歌载舞,声音很大,盖过了门口传来的,很轻的敲门声。
但是她没有漏掉。
这一刻,陶茹之觉得自己就像自然界的一只蜻蜓,绝不会错过惊雷的信号,或者说,这一整天,她就是在等这一声惊雷的前奏响起,好让自己全身而退。一如十年前。
她迅速调整好表情,起身的动作太快,刚才拉好的沙发套又挪位,露出那处破了的皮革和暗黄色海绵。
陶茹之却顾不上再拉一下帘子,转手去拉自己的毛衣下摆,就像刚才的男友,直到确认自己的衣服没有褶皱。
咚咚,敲门声再度传来,比刚才的声音稍微重了些。
沙发上的男友这时也注意到声响:“应该是你弟到了吧?”
陶茹之嗯了声,走向大门。
电视仿佛被谁关掉了似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直至没有,可屏幕上的画像没有消失,舞台上的人越聚越多,整齐划一地旋转着。厨房油烟机的声音也停止了嗡动,可菜应该正在下锅翻炒,从门缝里飘出来的香气越来越浓。
厕所里的抽水声也听不见了。
这个空间里,只有那两声咚咚被过滤下来。
咚咚,咚咚。
陶茹之握住门把手,冰凉的合金贴着皮肤,指尖被冰到些微的发抖。
咔拉——她压下门把,拉开。
天色不知何时倒转回了日落,正是黄色和蓝色交错的时分,两种颜色混在一起,将楼道染成了九十年代的日剧里最喜欢用的昏黄。有人站在门外,背着黑色单肩包,提着一只28寸的蓝色行李箱,白衬衫系到脖颈,尽管那里正在流汗。他一丝不茍的穿衣风格像是一份寄送
到家门口的科研杂志,略显无趣的好学生做派。但那张脸,尤其是眼神,又像不该夹在扉页里的一首情诗。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林耀远。
他十七,她十八,楼前的路灯还没坏,沙发的皮还没有破裂,他们还没有相爱。
一切都还年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