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暑气稍褪。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泛着泥土青草的腥气,市区终于有了些凉意。
BC两栋教学楼之间的连廊里,程池也微弓着身,两肘闲适地撑在围栏上,目视前方操场。
落日西沉,橘红色的夕阳映衬在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莫名勾出冷淡孤僻的情绪。
廊间来来回回走动着学生,女生居多,或惊奇或羞涩地打量着他。
要知道,程池也所在的高二(3)班在A栋,从A栋到这里,要穿过B栋教学楼和一条几十米长的连廊。
一般人不会费这么大劲儿跑这边来赏风景。
他来找人?
这是大部分人的猜测。
因为他站的地方靠近C栋教学楼,而艺术班就在C栋。
学艺术的女生打扮前卫,烫发染发更是小巫见大巫,在一众素面朝天、留着规矩发型的普通女生中,她们身上确实有种超脱年纪的吸引力。
听上去,也确实是他的菜。
程池也擡腕看表,机械表的指针分毫无差地指向17:43,这个点艺术班应该已经上完了最后一节声乐课。
他撑离栏杆,单手插兜走向C栋教学楼走去,模样散漫,半点不急,甚至还低头剥了片口香糖塞嘴里。
一直走到高二(20)班门口,停下。
江州一中高二上学期就实行了文理分班,高二(20)班是全年级唯一的艺术班。
本来枯燥无趣的课间,由于这位爷的出现,气氛迅速攀升发酵。
骚动,难安,戒备,或提防。
女生们惊喜之下,纷纷对镜补妆,甚至还三三两两地揶揄起对方,“他是不是来看你的呀?”“卧槽,他那眼神好蛊啊。”
男生们则一脸敌意地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程池也脸上没什么表情起伏,正低头编辑信息,指尖抵在屏幕上快速打字。
【出来。】
内容言简意赅,符合他一贯的个性,能用两个字解决的事儿,绝对不会浪费多余的精力和时间。
消息发出去之后,他有意往教室里看了一眼,确认何雨菲已经看到了内容,擡脚走人。
前后脚的时间不超过半分钟,短暂到仿佛他只是途径此处。
教室里叹气声连绵,女生们的妆才补到一半,瞬间没了兴致,粉底一丢,嘟着红唇翻看起时尚杂志。
闹哄哄的教室里,没人注意到何雨菲走了出去。
程池也站在楼梯口等她,见她过来,舒展着身子往下迈了三级台阶。
两人一上一下,互相看着。
程池也很快就撤回了视线,左臂抵着扶手,右手抄进裤兜,开门见山:“那短信是你搞的鬼?”
何雨菲没迟疑,认了:“是我干的。”
“你什么毛病,搁我这儿演电视剧呢。”
心脏,猛地抽疼,很疼。
这是何雨菲第一次见识他说重话。
“我不想你跟叔叔因为我小姨的事儿,把关系闹那么僵。”
“所以。”程池也压着哑火,语气里透着不由分说的冷戾,“你就拿我手机给他送温暖?”
她紧了紧喉咙,面不改色道:“叔叔以为你是发的,他很高兴。”
这种又假又虚伪的措辞显然愉悦到了他,程池也笑了下,往上走了一级台阶,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拉近,视线几乎齐平,何雨菲莫名有种恐惧,不自觉攥紧了手。
察觉到对方的一系列微表情和小动作,程池也慢慢抽出抄在裤袋里的右手,同时被一齐抽出的还有一只银色火机,火机盖在他指间一开一合,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声响,盘旋在狭窄的楼梯间。
在何雨菲耳里,这声音不亚于漫长的凌迟,动作止息后,他撩起眼皮看她,漫不经心地问:“心虚什么?”
何雨菲强装镇定,嗓子干干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程池也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拿下巴颏儿点了点她,动作里的羞辱不言而喻,“你现在从头到脚吃的穿的,都是你小姨当小三赚来的钱,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她不是小三。”她强调。
程池也没言语,勉强笑了笑,有点鄙夷又有点“不屑跟她掰扯”的意思。
眼神平静,一副“爷就静静看着你演”的样子。
何雨菲低头不语。
程池也睨着她,缓缓又向上走了一级台阶,塞回打火机的同时,倏地擡手拽住她手腕将人抵到瓷砖墙上,何雨菲疼得倒吸口凉气。
温热呼吸逼近耳畔。
“你知道你哪里最招人烦吗。”
何雨菲与他对视,眼底的情绪慢慢坍塌。
程池也还是笑,边说边打量着她:“你这人太假,从里到外都很假。”
他略作停顿,似乎很享受这个折磨她意志的过程,何雨菲想大口喘气,想捂住胸口摁住千疮百孔。
“你与其搞这种自以为善良的小把戏。”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倒不如当着我爸的面,多叫我几声‘哥’,咱俩现在是一家了,他应该会很享受这种天伦之乐。”
何雨菲眼眶隐隐发红,声音低到了尘埃:“是我考虑不周,我以为……”
话没说完,就被程池也打断,滚烫的气息悉数灌进她单薄的脖颈。
“管好你自己,少他妈多管闲事!”
她怔愣住,猩红的眼底黯如死灰。
程池也稍有动容,但也仅限于残存的那点教养风度,他垂眸瞥向她腕上的酒红色腕表,下一秒,猛地松开了女生的手。
“卡地亚的蓝气球,这表不便宜吧。”撂下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久,空气渐渐沉寂下来。
同学们打闹嬉笑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何雨菲站着冷静了会儿,最后拨弄了下黑直的披肩长发,高傲依旧地走回了教室。
刚才那短短的十分钟,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在学校里,他俩依然是互不相识的关系。
六点半上晚自习。
徐乐陶和导演在学校门口的面馆简单吃了碗牛肉面,这会儿正往教室走。
导演是她同桌,本名叫涂岩,打扮上比较朴素,喜欢在衬衫或者卫衣外面套件马甲,特别有国际名导的范儿。
“我听说,咱们这次月考的卷子差不多都改完了,明天排名估计就能出来。”导演牙缝里塞了牛肉,一直在挑战舌头的极限,想把它舔出来。
徐乐陶看他不停地拿舌头顶腮帮子,以为他是在骄傲,“看来你考得不错啊。”
导演没接她茬,侃侃分析:“之所以出分这么快,那是因为这次考试是分班后的第一次考试,老师肯定迫不及待想了解下大家的实力。”
“都顶半天了,你舌头不打结吗。”
两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导演继续道:“这就叫‘摸底考试’,把大家底细都给摸清了。”
说完,又顶了下腮帮子。
徐乐陶幽怨地看着他:嘚瑟。
两人走进A栋教学楼,导演终于把牛肉丝儿给舔了出来,瞬间豁然轻松,接着刚才的话题:“我这回数学发挥得还行,你感觉怎么样?”
徐乐陶不想丢面儿,留有余地道:“说不准。”
“你就直说能不能上一百吧。”
“没法直说。”徐乐陶故弄玄虚,“反正最后两道大题,我把空白的地方都填满了,能不能上一百,全凭天意。”
“你哪回不是都填满了,分数出来傻眼了吧……”导演嘀咕道。
两人吭哧吭哧爬上三楼,徐乐陶喘了口粗气,一拐弯,突然撞上了一人。
她吃痛擡头,那人皱眉,退开半步。
四周的风声似乎止息了,只剩下自己紧张的呼吸和心跳。
“不好意思。”徐乐陶语气里带着点羞赧,“我刚…刚没注意,有没有撞疼你啊。”
程池也浮皮潦草地看她一眼。
徐乐陶抿着唇,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于她而言,既煎熬又美妙。
“麻烦让让。”嗓音淡漠,把她那点小心思断得干净。
“哎,好。”
简短到如同路人擦肩的对话。
三秒后,徐乐陶转过身,目送程池也离开。
“好冷漠哦。”
导演刚要张口安慰她,就听她絮絮叨叨背起了单词:“冷漠的,indifferent,热情的,enthusiastic,beindifferenttosth,对某事漠不关心……”
导演扶额叹气:又来了,她这不分场合地飙英文是什么毛病啊。
也不难理解,少女怀春激动过头了呗。
整个一中没人不认识程池也,作为表白墙被刷爆的人物,这位大佬不光长相身材堪比画报明星,成绩更是出类拔萃,常年稳居年级第一,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颜值智商都在线”。
听说他身边不缺爱慕者,换女友的速度很勤,每次都不超过三月,而且女友都是同一款类型。
——美艳性感挂。
不少人如是评价他:“长相不俗,穿衣品味也不俗,就是眼光忒俗了。”
导演虽然是个男的,但也敏锐察觉出了徐乐陶的小九九,不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时候惦记上人家的,反正肯定惦记了有段日子了。
“都走远了,还看。”导演贱兮兮地说,“人甩都没甩你。”
徐乐陶没把这话放心上,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我现在跟他分在一个班,以后多的是接触机会。”
导演心想就程池也那风评,指不定女友都换好几茬了,你可别把自己玩进去,“啧”了声:“听你这意思,你好像还想跟他发生点故事啊。”
“不可以吗,又没犯法。”
“好样的,你俩要能成,我裸–奔唱征服,绕着咱们操场连唱七天七夜。”
“你变态啊。”
徐乐陶斜窥四周,确定没什么人,低着脖颈欲说还休地问:“他刚才看我的眼神有没有发光?”
“还发光,发霉吧你,人家全身的细胞都写满了对你的抗拒。”导演狐疑地看她一眼,搞不懂她哪来的自信,“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毫无根据的想法?”
徐乐陶支支吾吾道:“我就随便问问,没准儿他闲着无聊注意到了我……毕竟刚才走廊上就我一个女生……”
导演一整个大无语:“啥意思,你是说万一人类不幸,整个世界就剩下你一个女的,程池也他还就非你不娶了?”
徐乐陶满面红光,没答他话,一阵小碎步跑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