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男人的声音一道攫获她知觉的,还有他逐渐加重的掌劲。像是怕她会挣脱,会弃去,他紧紧地锁住她的腕骨。
但卓少炎却纹丝未动。
她没挣动哪怕半下,她就这样任他握着她的手。
月华流泻于她的肩背之后,清清冷冷,又明明朗朗。他的目光将她的后背中央压出了一道内凹的细影,那细影承受不住这目光中深沉的重量,轻轻一颤,却又强韧地定住。她没有转身。
“少炎。”
谢淖又低声唤了她一遍。然后他勉力坐起,翻身下榻,站在了她的身后。这时候他比她高了,月光赠他一道长影,将她的影子牢牢实实地拥入怀中。他将手往回收了收,她的手腕被牵扯着,被他这样缓缓地、一寸又一寸地拉向自己。她不曾抵御他的力道,她就这样缓慢地、一寸又一寸地被他拉着转过了身。
令他思念入骨的容貌终于再次映入他眼底。
而她的脸上早已泪痕满布。
她无声地哭着。
“少炎。”
他低喃,抬手摸上她的脸,替她拭泪。那一颗颗温热的泪珠,将他的心燎出一个个深洞,拭到后来,他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
然后他放弃了,他将她的脸捧在掌心中,任她的泪水淹透他粗粝的掌纹。
他道:“我还活着,我没死。”
他又道:“令你担忧,令你委屈,令你伤心,都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做了错事。
“少炎,我无意在你面前强辞解释。你聪睿过人,我又怎敢在你面前强辞解释。我为何会做了错事,你心中必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分辨。但,你既然没走,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说出心里的话,可好。”
他等了等,没有等到她的任何回应。
他遂看向她肩头的月华,径自说给她听:“少炎,我知你有多心爱我,正如你知我有多心爱你一般。你见不得我让自己受苦,我又何尝能见得了你让自己受苦?在京时,你不愿我为了大位而谋旁人的命,更不愿旁人为了权柄而谋我的命;你一面担心我要杀人,一面又担心我杀人不成、反被人害;你闻不得我手上沾的血腥气,但你又狠不下心弃我而去。你将所有的矛盾与难处,埋进你自己的心中,让自己挣扎,让自己难安,却要让我看见你貌似平和如常的样子。这是你待我的温柔,这更是你疼我的方式。
“但我看见你如此疼我,我又怎会不心疼?以孕事将你骗回晋煕郡,是我之错,我绝不狡辩,但只有如此,我才能放心。不叫你看见我杀人,也不叫你看见我被人杀;你生性刚烈,凡至险之境,有我一人赴便足矣。解你为难之困境,护你平安与周全,不容有万一之闪失。这,是我疼你的方式。
“我心底之所谋与所图,没有尽早向你敞述,是我之错。你曾为平将时,多年所持皆为北进收复大平失地,与沈毓章拥有一样的欲复前烈之志。虽因我之故,你心甘情愿地收了兵甲,力促两国议和,可一旦晋室翻覆、国中大乱,大平若决计趁此机会出兵北伐,你身为大平之国姓亲王,面对自己多年之志,又该作何选择?若大平朝廷与沈毓章以‘尽忠’二字逼你,你又当如何?骗你有孕,将你送回晋煕郡,让王府上下封锁往来之国政消息,皆因我不愿陷你于两难之境,欲计于大事抵定之后,再让你知晓前因后果。而你既不知,便无须对故国怀愧;若有错,由我一人承担便是。这,亦是我疼你的方式。
“但我太过于自以为是,我也太错。我以为我疼你,可竟令你伤心委屈至此,是我该死。少炎,我该死。”
这最后三字如同鞭条一般,将她久久不动的目光重重抽扬。
他话音未尽,嘴便已被她伸手捂住。
她双眸中含着的泪水像是腾腾火焰,彰显着她极度的愤怒,亦彰显着她极度的后怕。
她的手开始发抖,那抖意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到肩膀,再到胸口、腰腹、双腿,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在战栗。
她终于哭出了声。
那声音是久抑之后的爆发。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形容她在他面前的这一番爆发。她所有的愤怒与后怕皆通过这一番爆发而在他面前倾泄而出。
他沉默着,凝视她。
渐渐地,他的双眼中也有了水光。他放开了一直紧握她手腕的左手,也放开了一直捧着她脸庞的右手。他用双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实实地拥入怀中。
他的声音沙哑,带有极为罕见的湿意:
“少炎,我错了。”
那声音与话语中的罕见湿意令她的目光终于一动。
她的目光触上他可见水光的双眼,顿了一顿。
那双眼盛满了情绪,其间爱意赤裸,其下坦坦荡荡。
她抬手,揪住他的衣襟,猛地将他拉下来,咬住他的嘴唇。她重重地亲吻他,像是从来没有亲吻过他一般,像是过了此夜便再难再亲吻到他一般。
她闭着眼,长睫颤动,直到唇间有淡淡血腥味,才喘着气,放过了他。然后她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上他的。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皮肤,而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许久,才终于开了口:
“我岂会不明白。”
他的心重重一跳。
他知道。他知道她从头到尾都明白。
她自然有过震怒,自然有过决绝,但在所有的震怒与决绝过后,她终究是懂得他的。
否则,她何必要以云麟军在戎、豫二州境内作长防,她何必要将郑至和一直带在身边,她何必在今日允让他踏入这大营,她又何必在今夜他熟睡之时轻轻吻了他。
他疼她的方式,她能够明白体谅。
她对他的爱意,从未消减过半分。
她的万般愤怒及委屈,不是因他的自以为是,不是因他的蓄意欺瞒,而是因他的那一纸死讯。
他怎能够置她于事外,而以自己的命去搏他心中之所谋与所图!倘若他有个万一,她又该如何过这余生?
这些她未说出口的话,他知道。
而他不止知道这些,他更知道她今日不愿见他的缘由。
他用手掌拢住她的后背,无声地长喟,道:“少炎,我不痛。”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犹豫稍许,才轻轻地抬手,攀上他的肩膀,然后缓慢地,将他紧紧地回抱。
他的吻落在她的乌发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后背的伤口因她的用力拥抱而无声地裂开,鲜血浸润敷着重重草药的厚实绷带。
而她的泪水浸润他肩头衣衫,“……若看见你的伤,我会想要杀人。”
他知道。
但他没有说。
他的吻顺着她的发滑下去。他珍重而怜惜地亲吻着她,如待瑰宝,浑然不觉自身伤痛。
她在他怀中道:“抱我。”
他明明正抱着她,可他一面吻着她,一面回答:“好。”
……
她被他抱着入睡。
他将她圈在怀里,听着她逐渐绵缓的呼吸声,目光探向自她衣袖间不当心掉落在榻上的一物。少顷,他探出手,无声地将它取回来,举臂对向月华。
清柔的月色下,她当初的亲笔墨迹潦草又敷衍,谁能料如今之赤炽情深。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谢淖
卓少炎
于今缔千秋燕好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兵马为礼,谨订此约
他垂下手臂,指腹微微摩挲上面的几字。
千秋燕好。
怀中的女人与他隔衣相拥,二人亲密而再不可分。他以目光抚摸她的睡容,久久不舍阖眼。
他所念之千秋,何止无战之当下,更在与她之燕好。
而她既以兵马予他所望之千秋,他必以千秋证他对她之深爱。
快近天明时,她在他怀里动了动,抱住他一条胳膊,于半梦半醒之间喃喃唤他:“……炳靖。”
这二字随着鄂王之死湮灭,世间本已不该再有人叫。但这二字自她口中出,叫他听得心都软了。他亲了亲她的耳垂,应了声:“嗯。”
若她喜欢,这二字便归她一人所属。即便这世间不该再有人叫,可只要她喜欢,纵以这二字唤他无数声,又有何妨。
……
晋京。
天明时分,崇德殿御案前的灯烛终于熄了。
谭君看着宗正寺的人奉旨而去,转头看向御座上的少年,问道:“陛下要将鄂王的名讳从戚氏宗室玉牒上除去,陛下心中恨鄂王到了这等地步?”
戚广铭闻声抬眼。
他漠然道:“朕是恨他。杀父之仇,多年之辱,朕恨不得将他曾存于世的所有痕迹都统统抹除。朕有何错?”
谭君眉头微陷。
戚广铭又道:“朕知道,老师是为了朕的名声考虑。他生前并未伏罪,若生后事朕下手太狠,老师怕朕会落下恶名。倘非老师之前因此故而多加拦劝,朕早已将他生前之政罢废、将他之余党处死了。朕为了压下清臣们口中的议论和手中的笔,已忍了近两个月,朕还要忍到何时?”
谭君沉吟,问:“陛下昨日,是不是又见了永安郡防御使。他同陛下说了些什么,让陛下如此难安?”
“六叔是来见过朕。但朕方才所言,同六叔毫无关系。老师之教诲,朕时时记在心头,又岂会轻易被人拿捏左右?”
“陛下如今身居大位,任何决策都须慎重。永安郡防御使督办桓、睿二王一案,多次请旨判二人斩刑,又欲戮清鄂王余党,这些事情,陛下如今打算作何处置?”
“该杀的,统统都杀了。”
少年的声音仍然漠然,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谭君慎重地确认:“陛下当真想好了?”
戚广铭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发怒,高声道:“朕有什么可怕的?朕如今还有什么须顾忌的?朕昨夜阅报,大平至今没有丝毫动静!鄂王封地与谢淖旧部人马,都已被收归了朝廷!奏报亦经老师过目,难道还能有假不成?!至于那些清臣的嘴和笔……老师经鄂王一事,如今在朝中声隆望高,文臣们有谁不敬老师之铮铮风骨?朕做什么,只消老师不开口,其他人谁敢上谏,谁敢责朕?!”
谭君目光铄铄地看着他。
这道目光令少年生畏,渐渐收敛了怒气。少顷,他的语气中添入一丝示弱,又添入一丝求助,他以少年单纯的眼神望向谭君,放平了声音道:“老师……老师如今是朕唯一能相信的人了。朕就只这一个心愿,望老师能助朕、成全朕。往后,朕一定事事都听老师的话。”
谭君收回目光,对着御座行了个一丝不苟的臣礼。
他未同意,却亦未再进谏,似以此姿态默许了少年想要做的事。礼罢,他徐徐离殿而去。
……
刑狱深牢。
狱卒看清来人,忙上前接迎,俯身行礼道:“谭大人今日来,怎未提前差人来通知。”
谭君未答,径直走向牢狱深处。
狱卒循着他的去向,颇有眼力地小跑过去,提前将牢房铁门打开,然后知趣地退得远了些。
关于牢房的人闻声而抬头,然后露出浅淡的笑意。
谭君步入牢房,在无旁人可见的角度下,躬身长揖道:“文总管。”
文乙起身,还礼,昏暗的光线将他的两鬓衬得雪白。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仿佛老去了许多。
“谢将军,如今一切安好?”
文乙低声地询问。
谭君点了点头,“前日接书,谢将军一切安好,无恙。总管可放心。”
文乙欣慰一笑。
谭君喟息,“总管与周将军,这些日子以来受苦了。”
文乙则摇头,“我等吃的这点苦,同你当初相比,又算得上什么。”
谭君回之以淡然微笑,从怀里摸出一小壶酒,扫榻而坐,递向文乙,“总管且莫嫌弃,待将来大事抵定,晚辈必再以好酒奉上。”
然后他正了正色,道:“陛下今欲杀桓、睿二王,更欲戮清鄂王余党,罢废鄂王之政。晚辈来之前,已修书发往南边,以告谢将军。”
文乙道:“大变在即,一切由将军与大人定夺便是。为避嫌,今日之后,大人不必再来看我了。”
然后,他看向手中酒壶,又笑了笑,叹道:“想当年郑公,亦好这一口。”
谭君沉凝片刻,复开口道:“当年,文总管、先师郑公及谢淳大人,三人职分所差虽大,却能怀相同之志向,因惺惺相惜而结君子之交,着实令晚辈敬佩。若先师与谢大人地下有知,见今日之事,当可瞑目矣。”